章節試閱
一
01
左賢拿著嚴樊旬的X光片和報告站在病房外,他迷茫地盯著黑色和白色相間的地方。
「肋骨沒有斷,稍微傷到了內臟,不過情況不算太嚴重。只有一處需要縫針。」為嚴樊旬檢查的醫生說。
依舊陷入恐懼中的左賢堅持讓嚴樊旬住院觀察,他擔心他有腦震盪或者沒有檢查出的內出血。
縫合並處理完所有的傷口,嚴樊旬回到病房裡,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左賢沒有回家,他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著。
到了半夜,他依舊無法入睡,他的腦海中被太多事情填滿了。
深夜裡,嚴樊旬醒來了,左賢還醒著。嚴樊旬睜開眼睛看左賢,他的整個臉頰都腫了起來,眼睛不大睜得開。
「才兩點,快睡吧。」左賢說。
嚴樊旬「嗯」了一聲,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銀白色的月光灑在地面上,冷光讓病房裡看起來更加寒冷。樹被風吹得沙沙地響,射入房間的陰影如鬼魅的手,覆蓋床上的嚴樊旬。
嚴樊旬的臉、脖子、胸前都是大塊的瘀青,他的頭上縫了三針,手臂的皮膚上留有眾多石子造成的小傷口。
左賢向前傾斜身體,他握住了嚴樊旬的手。
風從窗戶細細的縫隙裡穿梭進來,左賢把頭抵在嚴樊旬的手上,閉上眼睛。
第二天的觀察沒有太大的問題,嚴樊旬受的只是外傷。如果第三天依舊沒事,左賢會為他辦出院手術。
事情從第二天的下午開變得不對勁,四點之後,嚴樊旬開始發低燒,醫生為他用了退燒和消炎的藥物,但低燒並不見好轉。第三天,第四天,他的低燒依舊還在繼續。
隨後,嚴樊旬接受了全身的檢查。報告出來後,醫生站在病房外告訴左賢,嚴樊旬的膝蓋有積水,發燒的原因是膝蓋的炎症。如果不消除炎症、處理積水,即使退燒,這個問題也會一直存在,愈加嚴重。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對他的膝蓋動手術,但這個手術有一定的風險。如果失敗,他的膝蓋將不能受力,可能這輩子都要用拐杖代替左腿。
左賢看著手上的X光片和報告結果,遲遲沒有推開病房的門。
他知道這個手術要花費多少錢,他只工作了兩、三年,沒有太多的存款。一天前,他替嚴樊旬還清了債務,在此之後,手術的費用成為了更加棘手的問題。
不僅是手術,後期的恢復也需要錢。
如果他想要讓嚴樊旬接受手術、進行恢復治療,他就必須拿出那麼多錢。
退一萬步講,即使有足夠的錢為嚴樊旬動手術,也無法保證手術就一定會成功。
「讓你的朋友考慮清楚吧,如果手術成功,他的膝蓋情況會比之前好很多,如果手術不成功……」年邁的醫生說得很誠懇。
「成功和失敗的概率分別是多少?」左賢問。
「一半一半。要看個人體質。他左膝蓋裡的鋼釘出現了問題,早幾年取出來就沒事了。現在比較麻煩,要開刀把積水弄出來,還要把鋼釘取出來。」醫生指了指X光片,「在這裡,鋼釘已經和骨頭長在一起了,比較難處理。」
左賢沒有說話,他感到的只有不斷襲來的恐懼。
「這些等他醒來了,你和他說吧,你是醫生,又是他朋友。」醫生說,「他以前出過車禍嗎?」
左賢頓了一下,回答:「他從高處摔下來過。」
「有很多年了吧。」
「十年有了。」
「他膝蓋的積水不是一天兩天,應該一直都不舒服,要是早點來醫院就好了,現在有點晚了。」
左賢看著放在面前的檢查報告,在痛苦這件事上,嚴樊旬一直不擅長表達,他總是在忍耐和獨自承受。左賢不知道他膝蓋的疼痛問題,他從沒有說過。
他們之前有十年沒有見面,如今見了面卻依舊沒有完全地了解對方。左賢不知道是他自己更加孤獨,還是嚴樊旬更加孤獨。
他唯一懂得的是,現實的殘酷永遠勝過想像。他曾經覺得光靠信任和愛他就能夠活下去,如今他發現它們解決不了任何實際的問題。
而就是這樣的無奈一點一點地構成了人生。
高二時,嚴樊旬為了躲避父親的毆打爬上了屋頂,他的失足也大部分是因為那個男人。
在左賢的記憶中,他是跪下來求父母,父母才答應替嚴樊旬支付後續恢復所需的費用,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沒有失去一條腿。更之前,救治嚴樊旬的錢都是父母墊付,但他們並不想為自己惹上太大的麻煩——嚴樊旬的爸爸並不領情,反而對他們充滿敵意。
那時是炎熱的夏天,半夜裡他醒來,冷得發抖,用毛巾毯把自己整個人裹了起來,他想著嚴樊旬,怎麼也睡不著。
他覺得很奇怪,這個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就沒有人關心嚴樊旬了嗎?他覺得這個世界不公平到了極點。
他的父母出於禮貌偶爾會去看嚴樊旬,大部分時候,嚴樊旬就一個人躺在醫院。左賢中午和晚上都會去看嚴樊旬,他相信他在那兒會令嚴樊旬好受點。他會買一點兒他們小時候常吃的糖果帶給嚴樊旬,像是那些甜味能夠中和痛苦。
班級裡有些人說嚴樊旬是咎由自取,左賢只要聽到就會和對方打架,他不知道他的憤怒為何像火焰一樣炙熱。
「你以後再這麼說嚴樊旬,我就把你扔下去。」他把對方按在視窗,說出不像是他會說出的話。只要是和嚴樊旬有關的事,他總是表現得和往常截然不同。
一天下午,左賢翹了體育課,跑到了醫院。他走到病房門口,透過門上的窗戶往裡看,他看見嚴樊旬靠在病床上流眼淚。
他比左賢瘦上整整一圈,他把臉埋在手裡哭泣,肩膀不斷地顫抖。
左賢站在那兒,悲傷和痛苦就像刀子一樣割破他的皮膚,他的眼淚止不住地從面頰上流下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哭,他咬著牙把那些實在無法抑制的眼淚流完,接著去洗手間洗臉。
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他的臉上都是淚水,他擦乾了洗臉的冷水,也擦乾了眼淚。他希望自己能夠更快長大並獨立,他希望自己可以強大到保護嚴樊旬不受傷害。
那些傷害夠多了,它們不應該再堆疊於嚴樊旬的背上。
走回病房的路上,左賢想像著未來,他的未來早已不源於希望與憧憬,而源於深刻於肌肉上的疼痛,是它們擅自勾勒出了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未來。
他感到他愛著嚴樊旬,在理解這一點後,他理解了很多的事,理解了憤怒為何會如野火般燃燒,理解了為何他能夠體會到無法抑制的疼痛。
他看到嚴樊旬把糖吃下去,就會感到幸福對心臟的刺穿;他會乘他睡著了吻他的臉頰,因緊張他幾乎全身顫抖;他會在寒冷或炎熱的夜晚回憶當他握住他的手時,那種輕柔的溫度和觸感;當他走在校園中,看著梧桐樹的葉片掉落在草坪上,他意識到只有嚴樊旬在身邊,他才是完整的……
那段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它在嚴樊旬出院時戛然而止。
嚴樊旬並沒有告訴他出院的事,左賢去醫院時,病床上空無一人。
嚴樊旬不在任何地方,他再也沒有來上過學,再也不沒有出現在他原來的住處,他像是從世界上永遠消失了。
他為什麼要消失?他遭遇了什麼事?有人對他說了什麼?他為什麼不見他?左賢無法得出問題的答案,他不知道沒有嚴樊旬他要怎麼繼續生活下去,嚴樊旬自小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以為他能夠克服所有的困難,他從未想像過他們會分開。
左賢幾乎跑遍了城市的每個角落,他去他們曾經去過的所有地方找他,去每一個他覺得嚴樊旬會出現的地方。
在一個陰鬱的多雲天裡,他沿著江一直往下走,他的腳上已經磨出了水泡。周圍很荒涼,但他不想停下腳步,他還沒有找到嚴樊旬。
左賢回到城中心時,天已經黑了很久。他看著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感到了深淵般的絕望,他停下腳步,在擁擠的四岔路口像迷路的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02
嚴樊旬躺在床上,看著手背。連續多天的輸液讓皮膚上出現了青紫。這種病態的青紫如果出現在別人的身上,他一定會覺得這個人很可憐,如今出現在自己的身上,他竟然感到本應如此、習以為常。
他順著輸液管往上看,輸液瓶裡的鹽水所剩無幾,護士沒有來的跡象。他不想按鈴叫護士,便擅自把針頭從手背裡拔出來。傷口出了一點兒血,很快不再流。
嚴樊旬坐起來,看著窗外的天空。三月的氣溫慢慢回升,到處都是一片春天來了的景象。
他已經在醫院裡待了五天,幾種抗生素總算讓他的低燒消退了。由於膝蓋的問題,他還需要再住院觀察幾天。
醫生說他的膝蓋裡有積水,如果不手術,不知什麼時候病情就會迅速爆發,可能無法正常走路;如果進行手術,有一半的失敗概率,那會導致同樣的結果。
被怎麼都會到來的恐懼折磨,每次半夜裡驚醒,他都會驚慌地確認腿還能不能動。
高二時,他也是這麼躺在病床上,感受著巨大、無法消融的痛苦將他一點點吞沒,如今,他已比那時候平靜了很多。
如果他的左腿失去了行走能力,他將如何生活下去?他能夠做什麼工作?
他不斷地思考這些問題,內心像一片被火燒過的灌木叢。
嚴樊旬看著窗外,那綠色非常美。他下了床,穿著拖鞋走到窗邊,目光落在發著光的草坪上,因新葉顯出嫩綠色的樹木上,最後是湛藍的天空上。他喜歡新綠,也喜歡天空,只要沒有被建築物或樹木擋住,任何地方都能看見天空。
藍而乾淨的天空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他心底有一個部分在為自己還活著而奇怪。
嚴樊旬轉過身,走到病房門口。他推開門,走到醫院的走廊上。他看到了很多人,領著孩子來看病的爸爸媽媽們、腿有疾病的病人們,他還看到了拐杖和假肢。醫院裡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他。
嚴樊旬突然產生了想回家的衝動,他走回病房,一件一件換上自己的衣服,儘快辦理了出院手續。
他離開醫院,坐上回家的公車。擁擠的公車彎彎繞繞了半天,終於到了站。下車後,他看到來來往往的人潮,覺得很孤獨。他加快步速,想儘快回家,卻發現左腿使不上勁。
望向通往家的道路,他第一次感到這條路是如此遙遠。他把重量放在右腿,一跛一跛地回到了家。
嚴樊旬打開家門,走進去,在床邊坐下。
臥室依舊是老樣子:泛出淡黃色的牆壁,高處的毛巾架,狹窄的床。
他坐在那兒,很多念頭在他的腦中跳動。他在思考失去了左腿的行走能力之後他是否能活下去,他知道那不僅僅意味著失去一條腿,還意味著失去了一大部分生活下去的勇氣,至於它們是如何溜走的,他無法回憶。他意識到他一定會在某個很近的地方迎來死亡。
很早之前,他就應該迎來死亡,奇怪的是他一直挺了過來。但如今,他的生命正又一次走向盡頭。它消耗的速度像點燃一支短蠟燭,從未有過的疲憊支配他。
如果他死了,遠在他方的媽媽會知道嗎?
前些年,每到過年,她就會寄點東西過來,但近兩年失去了聯繫。如果她之後又恢復了給他寄東西的習慣,而那時他已經死了怎麼辦?東西會被退回去,郵遞員會對她說,收件人已經死了。那之後,她就再也不會寄東西過來了。她會感到難過嗎?還是覺得如釋重負?
嚴樊旬拿起一顆紫色的糖果,他剝開糖紙,把它塞進嘴裡。
如果人生還有來世,他希望換一種性別,就好像那會給他帶來好運和更多的愛。雖然他的性格不會受到太多人的喜歡,但至少他的媽媽會愛他,他不會遭遇同伴的毆打。他會過一種比現在幸運的生活。
他回顧著如今這個世界,發現除了左賢之外,沒有人真正地關心他。
他想到左賢時總是沉浸其中,左賢是避風港,是落水者的船。
嚴樊旬回想起左賢撫摸他頭髮的手指,輕吻他臉頰的嘴唇,他的胸膛中湧起幸福,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痛苦。
他掏出口袋裡的手機,重新開始充電和開機。以前的他一定會躲進黑暗中,隔絕一切和外界的聯繫,但現在他不想讓左賢擔心。
嚴樊旬靠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被手機鈴聲吵醒了,嚴樊旬趕緊拿起電話,但那裡顯示得並不是左賢的號碼。
他按下通話鍵。
「嚴樊旬嗎?我是左賢媽媽。」
「……您好。」
「我打了你幾天電話,都是關機。」
「前幾天身體不舒服,在醫院。」
那邊停頓了一下,說道:「我想了想,還是覺得有必要打個電話給你……左賢把你們的關係告訴我了。他在氣頭上,之後就沒有接過我的電話。我想勸他也沒辦法。你也知道他從小就是好學生,一直都走的是正常的道路,沒走過什麼歪路。他脾氣倔,也沒受過太多挫折,很多事想不清楚,我不希望他因為一時間想不通就影響他的人生軌跡。我希望你不要影響到他以後的生活。等你們分開,他正常談個女朋友,就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我和他爸爸都希望他回到北京的醫院,他在那裡能成為一個更優秀的醫生。如果你經濟上的困難,就和我說,不要再聯繫左賢了。」
嚴樊旬沉默著,不知道說什麼好。那顆糖在他的嘴裡融化,他的嘴裡卻苦得像剛吃了中藥。
「我知道了。」嚴樊旬回答,除此之外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最近左賢把卡上的錢都取出來了,問他要幹什麼他也不說。現在他這個樣子,我和他爸爸都很擔心。我的話你應該聽得懂,做人還是要踏實一點,我們也不是說對你有什麼偏見……話我就說到這裡了,你自己想想吧。」
電話在這裡被切斷了,只剩下刺耳的忙音。
嚴樊旬放下電話,他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他的生命是根燃燒得太快的蠟燭,他從未希冀過它能夠像一盞燈。
他站起來,走出門。左腿依舊使不上勁,他只有一瘸一拐得更加厲害。
天空中有細碎的雲在移動,湛藍色的天空像一片無邊的海洋。紅綠燈不斷變化,汽車鳴笛聲和發動機的聲音融在一起。
我想去江邊,嚴樊旬想。
我想去江邊。
他只剩下這一個想法了。
因膝蓋的疼痛和無力,他花了一個小時才慢慢地走到了江邊。
風從江上吹來,灌進他的衣服裡,江水安靜地流淌著。江上有很多採砂船,水位吃得很低,像一幅油畫。
他想起他們當時在這兒討論夢想來著,他想起葉若飛說要組個樂隊,他想起左賢說他想當個醫生。
身邊是和當年一樣的風,因為冷,他打了個寒顫。他以為自己會哭泣,但不知為何他竟露出了笑容。
緊接著,兩行清淚就順著他的面頰滑落下來。
一
01
左賢拿著嚴樊旬的X光片和報告站在病房外,他迷茫地盯著黑色和白色相間的地方。
「肋骨沒有斷,稍微傷到了內臟,不過情況不算太嚴重。只有一處需要縫針。」為嚴樊旬檢查的醫生說。
依舊陷入恐懼中的左賢堅持讓嚴樊旬住院觀察,他擔心他有腦震盪或者沒有檢查出的內出血。
縫合並處理完所有的傷口,嚴樊旬回到病房裡,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左賢沒有回家,他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著。
到了半夜,他依舊無法入睡,他的腦海中被太多事情填滿了。
深夜裡,嚴樊旬醒來了,左賢還醒著。嚴樊旬睜開眼睛看左賢,他的整個臉頰都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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