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家有二女:一個生在白梅爛漫之季,名為「雪宛」;一個生在紅杏綻蕊之時,喚作「丹砂」。姊妹倆人的生活,卻是一個天堂,一個地獄。只因世人多愛梅,杏花就只能「似梅」?
姊姊離奇死亡後,妹妹丹砂要代替姊姊,嫁給她從小就一直喜歡的陸子修。這天大的喜悅,她卻承受不起,她不敢「妄」,也不願意「妄」。沒想到在她準備逃婚之時,竟然被一群「別有目的」強盜給擄走了!
陰錯陽差之間,她不願意以「丹砂」的生活苟活,而跟王爺訂了一個協定,假扮江夫人。不料這江夫人的身份,卻讓她不斷面對生死交關……
作者簡介:
憑欄卷息
筆名意為形容「閒散執卷,閱後歎息」的情境,本職工作HR,標準的奼女一枚,閒暇裡關起門來一手碼字書寫心中所感,一手塗鴉畫盡人間美好。雖然一直低產量,但不會放棄講述故事的夢想,努力常耕不輟。代表作:《一千零一個秘密》、《疏影江樓月》、《這該死的的情書》。
章節試閱
楔 子
簡家有二女,一個生在白梅爛漫之季,名為「雪宛」;一個生在紅杏綻蕊之時,喚作「丹砂」。兩人相差不過一月,習性命途卻是天壤之別。姊姊雪宛是正房所生,自小就有閨秀風範,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是真正的千金之軀;妹妹丹砂是無名無分的婢子所出,小小年紀已可窺得將來端麗之容,偏被說成生得太過冶豔。
兒時的丹砂,就覺得姊姊什麼都好:姊姊的樣貌好、姊姊的性情好、姊姊的東西好,而姊姊未來的丈夫,也註定是最好的。因為與姊姊自小定親的是陸子修,那個丹砂第一眼看到就像光一樣的少年,明媚如光、溫暖如光、和煦如光。只要陸子修淺淺一笑,風兒也停了、鳥兒不鳴了,只有丹砂的心兒怦怦跳。
可是,陸子修不是對她笑,他的笑是對姊姊雪宛。於是這心跳漸沉漸緩,以至於丹砂有時候都感覺不到了。
可是她並不嫉恨雪宛,雪宛待她是真好。她總愛纏著雪宛,因為雪宛什麼都是好的,樣貌是頂好的、性情是頂好的、所玩所吃的也是頂好的。能謙讓的她會謙讓、能分享的她會分享,當然大多時候都是背著大夫人的。
丹砂的娘江氏對此卻心懷憂懼,戰戰兢兢,看著大夫人的臉色,為了這事不知苛責了丹砂多少次。
直到丹砂九歲。
她踩著石塊仰高脖子,探出小手。眼前的這株白梅開得太好,讓她忍不住--也不是想要摘下,只是想彎一彎枝,嗅一嗅那清雅的香氣。
「喜歡嗎?」站在一旁的大夫人露出和善的微笑。
「喜歡。」
「那就剪一枝回去好了!放在妳娘窗前,妳娘肯定也喜歡得緊!」
丹砂握著剪刀眨巴著眼睛,只覺得這枝也美,那枝也妙。
「要是喜歡就多剪幾枝。」大夫人握著她的手剪下。
丹砂忽然覺得不忍:「大……」卻不防被大夫人一把推開,一雙小手磕在石頭,疼得厲害。
大夫人狠狠瞪著她,目光冷銳得像把刀,丹砂還傻傻地捂著自己的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宛兒,妳看看!看看妳的好妹妹都幹了些什麼?平日裡,問妳討這討那的也就罷了,沒想到小小年紀就心懷嫉恨。」
雪宛氣得直跺腳,第一次對這個妹妹冷下一張臉。
那是陸家命人送來的梅花,親手栽種在院裡。這座院落,也只有雪宛配得上這株梅花。
丹砂被罰站在風雪裡整整一天,下人們往來不絕,從瑟瑟發抖的丹砂身邊繞行。至多不過冷冷一睇,轉身竊竊嬉笑幾句。
當丹砂凍僵的雙手,偎在娘的手心裡時,娘對她說了一句話,一句自此改變丹砂命運的話:「這世上有許多東西,求而不得;這世上還有許多東西,得非所求。然而,是妳的就是妳的,不是妳的就不是妳的,最忌一個『妄』字。不可妄行,不可妄言,更不可妄情。丹兒,妳懂了嗎?」
丹砂輕輕點了點頭,娘的藥正好上到她掌心的傷口,疼得她連聲「嘶嘶」。
「我要妳說。」
「丹兒懂了。」
人生,不可妄!
第一章嫁衣
「請丹砂姑娘過目。」
丹砂撩開漆盤上遮罩的紅布,纖手一抖,盤上的雲錦嫁衣如花盛放。五彩妝花從肩線恣意鋪展,一雙金色鴛鴦交頸,飾以雲霞朵朵,並蒂蓮開,袖口領口裙邊皆以金絲細細盤絞,觸手摸來平順勻和,腰帶正中的一顆翠玉圓潤飽滿,周身以彩珠瓔珞相綴。如此華麗繁複、貴氣隆重,已配得起縣裡百姓們仰頸期盼數年的江寧第一嫁,只是……
「姊姊素來愛梅,梅花又是她與陸少爺的定情物,為什麼不在嫁衣上繡上梅花?」
金繡娘笑笑:「哪有人在嫁衣上繡梅花的?不是寓意姻緣和滿的並蒂蓮花,就是寓意富貴吉祥的纏枝牡丹。這梅花,美是美,太過清寒孤傲,終是少了點喜慶祥和。這款式、這繡樣,也是之前雪宛姑娘早就首肯的。」
丹砂點點頭:「姊姊沒意見就好。」
「大夫人已經發話了,大小姐的婚嫁籌備,都交由二小姐負責,我等不敢怠慢。」
「金姊言重了,妳們都做得很好!金姊稍候,我這就給姊姊送去!」
丹砂剛走出花廳,金繡娘就斂了笑容,扭臉與一旁的丫鬟鶯兒打聽:「這位二小姐怎麼突然受寵了?大小姐婚嫁這麼大的事都交給她打理?」
「誰知道呢?也許是簡家就剩一位姑娘了,大夫人的心思沒人摸得準!」
「二小姐之前有到綢緞鋪子幫忙,在管事營生方面,還是有點才幹的。」
花廳外行進的蓮步微微一頓,丹砂的唇角微彎,目光卻甚是清冷--當初大夫人突然召她操辦姊姊的婚禮,丹砂也是這般的眼神。
「怎麼?還說要學生意替老爺分憂,這點小事就露怯了?」大夫人以杯蓋拂弄漂浮的嫩葉,輕輕吹起,連眼也懶得抬一下。從丹砂的角度,只看得到一雙細揚的雙眉,起起伏伏。
丹砂心如明鏡,她緘默也好、首肯也罷,結果都一樣。她沒有推拒的權利,這件差事還是會落到她的頭上。唯一的區別,是她想先要「不識好歹」一下,還是要彰顯自己的「不自量力」。
被冷落欺凌了十七年,怎麼可能因為姊姊的出嫁就突然受寵?說是交予她操辦,卻不給她一點實權--不可隨意支取錢款,無權調配人手,嫁妝的清單、指定的商戶,早早就已定下。她不過是個中途旁觀的外人,可是出了差錯卻要唯她是問。
這樣的羞辱折磨,她倒是受慣了,只是大夫人的用意絕不僅僅在此。
丹砂垂下眼簾,手捧的嫁衣紅得刺目,一步一步走得沉重,穿過垂花門,走過石廊橋,沿著逶迤的竹柵走上一段鵝卵石鋪就的小路,硬是多花了一盞茶的工夫,方從正房走到簡雪宛的廂房。
叩門而入,一股幽香迎面撲來,清清淡淡的。案頭上插著白梅,一枝枝都開得極好。案前的人正凝眉靜目懸腕作畫,著藕色的小襖月白的長裙,一身清雅素淡,與案頭的白梅相得益彰。
「姊,嫁衣已經做好了。」
「是嗎?金大夫人好俐落的手腳!」簡雪宛依然垂著頭,手不停筆。比起拘謹規整的書齋,她更偏愛在閨房中作畫。
丹砂將托盤放下,湊到案前凝睇,有些意外地挑高了眉尾:「是瓊花?」
簡雪宛斂了筆,往筆洗裡一掇:「偶爾也想畫點別的。」
「姊姊畫什麼都好看,畫得出梅花的清傲,也畫得出瓊花的憂悒。」
丹砂親自為姊姊披上嫁衣,平整袖口,繫緊玉帶,做得一絲不苟。
「合身嗎?」簡雪宛左看右看,盈盈轉身,一雙金色比翼鳥振翅欲飛。
「豈止是合身啊,簡直美得沒話說,陸少爺實在是有福氣。」
「小姐穿上這衣裳,就是天上的仙。那一天,所有人都會看傻眼的!」雪宛房中的丫鬟嘰嘰喳喳一陣,除了驚歎還是驚歎。
「丹砂,妳說呢?」簡雪宛抬起頭,展眉一笑。
「自然是美極了。」再華麗耀目的衣裳,也掩蓋不住簡雪宛的天生麗質,反襯得她一身華光熠熠,令人不可逼視,又挪轉不開視線。換到尋常人的身上,穿不出這樣的雍容貴氣,只會貽笑大方。
「哎喲!哪來的仙女啊!」二夫人余氏在這時走了進來,手裡還牽著八歲的簡少卿,瞧見如此華美嫁衣,忙不迭就湊到簡雪宛身邊。
「瞧這繡工這衣料!」她手一鬆,放任少卿在屋子裡玩耍,自己愛不釋手地撚著衣上的花綾,在腰間的翠玉上流連不去,爍亮的鳳目裡淬著豔羨。
「老爺果然是疼妳至極,這麼大的手筆。」細昂的聲調裡不掩怨懟。二夫人不過是普通人家出身,十七歲被大夫人挑作老爺的偏房,進門時不曾有一件像樣的嫁衣,悄悄地就被人從偏門揹進了簡府。更休說有什麼十里紅妝,百里送親,女人一生中該是最重要、最光彩奪目的時刻,倒成了最不能提及的一段灰暗。
目光落在少卿的身上,簡二夫人挺直了脊樑,攏一攏鬢邊的紫玉釵,胸脯聳得高高的。她手中掌握的是簡家唯一的子嗣,簡家未來的當家人。母憑子貴到底也富貴了盡十載,真正光鮮的日子還在後頭,更長久的榮華富貴,還等待著她享受。
一雙手忍不住又扒拉回兒子的肩上,正在桌案旁探頭探腦的少卿嚇了一跳,一不小心就翻了硯臺,墨汁濺了自個兒一臉,還有那件被喻為天仙的嫁衣。
大片大片的濃墨,附著在衣服的腰身,嵌進密密匝匝的珠片縫裡,染進細細密密的金絲線裡。遠遠看去,這腰身像是少了一塊。
簡少卿當場就傻了眼,丫鬟們驚叫著,簡二夫人慌亂之下,一掌刮向簡少卿的臉。
「看你做的好事!怎麼整天就給我闖禍闖禍?」二夫人驚慌失措的眼中沁出了淚,嫁衣婚前被汙,這是多大的忌諱。
大夫人的手段,她怎麼會不知道?現在把少卿責罵得狠些、姿態擺得低些,總比被大夫人先發制人要強。
一場娘親打兒、罵中帶淚的戲碼,由此搬上了大廳。打夠了、罵夠了、哭夠了,簡二夫人拽著少卿伏在地上,那姿態、那模樣比她生下少卿前還要卑微。
簡少卿到底還不知事,忍不住仰起頭,頂著泛著淚花的大眼睛,溜溜地轉啊轉,讓人一看就心軟。大夫人身邊的丫鬟蘭芝和杜大總管一起跟著求情,說了不少好話。
丹砂在旁冷冷看著,忽而看到大雪天裡那個凍得瑟瑟發抖的一個小姑娘,細軟烏黑的頭髮上,鋪就一層厚厚的雪,一雙鹿兒般的眼睛盈滿淚水,落在地上便凝成冰晶--不比他簡少卿惹人憐愛嗎?
大夫人終於發話:「好啦,起來吧,少卿也是年紀小,不懂事。」
孩子小不懂事,該怪罪的自然就是大人。
大夫人將茶碗一撴,雙眉倒豎:「難道還要我明說嗎?」
簡二夫人心中發顫,膝蓋就軟了下去。可是立於一旁的丹砂,卻先一步跪了下去:「丹砂知錯,請大夫人責罰。」
華燈初上,月光微漾。丹砂獨自跪在清冷冷暗沉沉的祠堂裡,對雙腿的冰冷麻痹不以為意,反倒怔怔望著月光下搖曳的燈籠發起呆來。
娘故去前,床前就有一盞玲瓏燈,那是她親手紮的,一筆筆地描勒勾畫出燈面上的湖光山色,也應和著娘嫁人前的閨名,只為了博病榻上的娘一笑。黃澄澄的光,映著疊嶂連綿的山巒,平靜如練的湖水,那是另外一個世界,自由、廣闊、美好。
娘就是抱著這樣一盞燈籠,咽下最後一口氣。
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自那之後,她不必再害怕大夫人的刁難,不必再擔憂府上下人的輕慢,因為這些娘再也看不到,不會拉著她的手還未先開口,就先垂下淚來:「是娘對不住妳……」哽咽著,一滴又一滴,灼痛丹砂的心。
丹砂揉著麻痹的雙腿,適度調整了一下跪姿,突然有什麼按上她的腿。身子僵了一僵,丹砂慢慢轉過頭,卻是簡少卿軟糯糯的小手,在她腿上揉揉捏捏的。覷到丹砂的冷漠,怯怯地把手縮了回來。
「二姊……」他囁嚅著垂下頭來,也跟著跪了下來,「對不住。」
「你若真覺得愧疚,就快走吧!若被其他人看到了,我就不只是罰跪三個時辰。」
「二姊,」簡少卿扯扯丹砂的衣袖,「是少卿錯了,連累了二姊,該受罰的是我。」
丹砂攤開簡少卿的手掌,只見上面一片殷紅:「你不是已經挨過你娘的罰了?不必跪了!」
簡少卿扭扭,耷拉著腦袋,還是不動。
丹砂不為所動:「還不快走?還是你希望我罰得再重些?」
簡少卿嘟了好幾次小嘴,才鼓起勇氣問:「二姊是不是不喜歡少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大家都喜歡少卿,二姊為什麼不喜歡少卿?是不是因為少卿太過調皮搗蛋?」
「既然已經有那麼多人喜歡你,不差我一個。」
簡少卿眨巴著濕漉漉的大眼睛,一顆淚水滾了出來,接著一顆一顆又一顆。他扭過頭,嗚咽著跑開了。
丹砂的眉峰,微微一動。她有太多的理由不喜歡少卿,太過天真爛漫是一種罪過,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也是一種罪過,但最大的緣由,卻來自簡少卿的娘余氏。
十年前,簡老爺為了延續香火,有意重新親近江氏,提出要將江氏正式收房。大夫人面上不動聲色,扭個頭把江氏母女押進屋裡。
「當年,妳可是死求活求,就為了妳女兒求個名分。如今什麼都如願了,做人可要知足,要守本。」大夫人橫臥在睡榻上,一群丫鬟簇擁在旁,搧風的搧風、捶腳的捶腳。她對著侍立在前的江氏和丹砂,懶懶地掀了下眼皮,好似連多看一眼也是嫌惡。說出的話語,卻是字字如釘,咬牙切齒。
「我這可是在幫妳,幫妳積德,幫妳女兒積德。難道妳忘了當年跪在我面前,攥著我的褲腳,哭訴了些什麼?又發了哪些毒誓?要不要我再複述一遍,嗯?」
這些話,讓江氏駭得發抖,緊緊抓住丹砂的小手,將她圈在懷裡。後來,江氏毅然回絕了簡老爺,落個「不知好歹」的罵名,自此處境比過往更淒慘,再無出頭之日。
大夫人寧願親自另覓適婚的妙齡少女,冒著多一個敵人的風險,也不願給予江氏妾的地位,杜絕她上位的所有機會。一番精挑細選,大夫人送上余氏,讓簡老爺納其為側室。半年後,余氏便懷有身孕。
余氏生性愚笨懦弱,既受了大夫人的恩澤,又屈服於大夫人的淫威,即便誕下了簡家唯一的男丁,也只是個受制於人的傀儡,不敢有半分僭越。
而丹砂的母親江氏,就這麼一直沒名沒分,到死也不過一個侍婢,入不了家譜,進不了家廟。
丹砂的手攥緊了衣襬,又一點點地鬆開。
屋外忽然有嘈雜的喧鬧傳來,延綿起伏的燈籠,高低起伏。丹砂瞥了一眼,一對雙丫髻恰從窗後伸出,接著是一張飽滿如圓月的粉臉,烏溜溜的大眼睛如黑棗一般,朝祠堂裡掃了掃。
「緋兒?」
丹砂屋裡總共只有兩個丫鬟:一個是緋兒,另一個是翠兒,與簡雪宛一屋子前呼後擁六個侍候的丫鬟,自不可相比。饒是如此,緋兒與翠兒也不單只是伺候她一個人,總會被管事的逮去洗洗這個、掃掃那個。
緋兒算得上忠心又貼心,翠兒卻早就生了異心,對她這個不得寵、不得勢主子頗多微詞,直盼著哪一天被換了主才好。
緋兒見堂內無人,悄悄了溜進來,又朝外探看了一下,把丹砂攙扶起來:「姑娘別跪了。」
「還不滿兩個時辰。」
「大夫人顧不上這裡了,府裡出了大事。」
「怎麼回事?」丹砂好不容易起了身,腳又軟了下去。
「有賊呢!」
丹砂只是微微挑了下眉尾,也無意再問,倒是緋兒自動自說下去:「不是內賊,府裡哪有這個熊心豹子膽?是有外頭的賊人潛了進來被發現了,還不知道到底丟了些什麼東西。」
丹砂對這個話題,表現得極其淡漠,在緋兒的攙扶下,趔趄地向著廂房走去。
一路走來,捉賊的喊聲遠遠近近,也鬧不到丹砂偏於一隅的院子來。
遠遠就見丹砂的屋子還黑著,緋兒搖了搖頭:「翠兒又偷懶了,真該好好罰她。」進了屋,將屋裡的燈一一挑亮。
「也要罰得動,扭頭又在府裡吵吵嚷嚷開,這不安生的名頭,也只會落在我的頭上。索性就遂了她心意吧!明兒我就同杜總管說,讓她去二娘或者大夫人那。」丹砂顫抖地走了一路,此刻才算緩過勁來。
「再怎麼說,姑娘也是府裡的二小姐。」
這話卻引得丹砂一笑,淡淡的,還透著幾分懶意。
緋兒卻看出了丹砂笑容中的不屑與苦澀:「姑娘不要這樣!等到大小姐出嫁了,府裡就剩您一位千金,老爺斷然會多疼惜姑娘幾分。」
「妳又說什麼傻話?等到姊姊嫁了,大夫人連片刻都不會留我,隨便找個什麼人家,最好是路過的商客,遠遠嫁了,能走多遠是多遠!最好呢,還是給人做妾。庶女為妾,再合適不過了。」
「姑娘……」
丹砂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忽然手一抖,潑出小半杯茶水。緋兒見狀,連忙拿巾子擦了。
「緋兒……」丹砂小口微張,伸手碰了碰緋兒。
「姑娘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有點乏了……」丹砂撫了撫額頭。
「我這就去廚房尋摸點好吃的。」
「不!」丹砂用力拉住緋兒,又鬆了開來,「其實是我跪得太久,餓過頭了,現在反倒沒什麼胃口。不過,如果有一碗緋兒招牌的紅豆湯圓就好了。」丹砂眨眨眼,難得露出嬌羞的笑容。
緋兒噗嗤一笑:「姑娘什麼時候也會撒嬌了?這紅豆湯圓可要費些工夫,姑娘要不要先吃點其他的墊墊肚子?」
「不用,我趁這段時間睡一會兒。」
「那好,姑娘好好休息吧,我這就去。」
丹砂定定地望著緋兒:「嗯,小心些,若是碰到了那個賊,大叫便是。」
緋兒點點頭,又提了燈籠去了。
丹砂扭頭望著半垂的帷幕,抽出懷裡的絹帕抹了抹臉,就和衣上了床榻。臨睡前摘下了髮間的銀簪,悄悄握在手心裡。
在這個冷僻簡陋院落裡住了十七年,簡老爺來過的次數屈指可數,姊姊雪宛也是兒時來得多一些,長大後也來得極少。院裡的一草一木,屋內的每一樣擺設,甚至是屋角有幾網蛛絲,她都一清二楚。
自娘過世後,這個屋子愈發清冷,呼出的氣息是冷的,寥落時的幾句自語是冷的,就連熒熒的燭火,映在紗窗上的剪影,也都是冷的。
如今,屋樑上多了一角凸起的陰影,冷寂的空氣裡多了一道人氣,只怕就是那個賊人。
丹砂原本是想與緋兒,不動聲色地走出屋子,可是又怕自己剛才的失態,已經令賊人生疑,她們這一走像是要通風報信。反正這屋子也沒什麼好偷的,索性她自個兒留下來,好讓賊人安心。只盼著哪賊人趁著她假寐之際,自個兒逃出去就好,緋兒也能耽擱得久些,待她回來,一切太平。
丹砂心緒萬千,面上一點也不流露,只半側著身子靜靜闔著雙目,儘量讓呼吸清淺和緩,一雙耳朵卻抽尖了細細聆聽。
黑暗中,可以感覺到火苗隨透窗的涼風輕擺,時近時遠,也就在這光亮倏忽搖動中,生出一道陌生的目光。即便閉著雙眼,丹砂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的注視,熱燙地烙上她的臉,幾乎讓她亂了呼吸。
丹砂心中無限懊惱,覺得自己實在是自作聰明,思慮太多,與其頂著這樣未知的風險,還不如拉著緋兒一走了之。
就在丹砂裝不下去時,灼熱迫人的感覺消散不見。很快的,一切都恢復如常,屋內靜謐得能聽到竹葉的沙沙。
丹砂仍不敢動彈,又假寐了好一會兒,直到生出寒意才動了動手腳,緩緩張開雙眼,確定屋內確實沒有旁人,才鬆了一口氣。
之後緋兒安然歸來,丹砂想了又想,還是把剛才的事忍住了沒說。一口一口吃著軟糯香甜的湯糰,還真有劫後餘生的歡喜。
丹砂把玩著紗帳,層層疊疊的海棠枝葉交錯在一起,在月光的照耀下微微泛著流光。
第二天一大早,全府都在談論昨晚那個飛賊,說是護衛先在梅園發現了這賊人,打草驚蛇之下讓賊人逃脫,就再也沒尋到蹤跡。又說那賊人身材魁梧,身手矯健,身上配著一把彎刀舞起來虎虎生風。大小姐因而受了好大的驚嚇,至今還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府裡的人連夜清點財物,發現府內總共只丟了一件東西。
「丟的是姊姊的嫁衣?」這著實讓丹砂意外。
那件髒汙了的嫁衣,即便手工如何精細,也完全不能用了,扒拉下那顆翠玉,興許能賣個好價錢。只是這樣大費周章,放著府內大把的金銀珠寶不偷,光偷一件嫁衣?
「估計是那賊人,覺著嫁衣華貴美麗,順手就拿了。還沒來得及偷其他東西,就被人發現了。」
「可他是在梅園裡被人發現的,姊姊的廂房裡還擺放著不少珍寶。」順手盜了嫁衣,卻不帶走其他?這件盜案實在離奇!
一想到那樣灼人的目光,丹砂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只不過,這件事情再怎麼離奇、那個盜賊再怎麼奇怪,也跟她沒有半分關係。
「府內上下都加緊了巡邏,務必要把全府上下護個周全。」
「是嗎?」原來她這座小院落,早不在「簡府」的範圍了。
緋兒哀歎一聲:「這嫁衣已經髒汙了,要清洗也十分困難,偷了也就偷了。」
「妳又犯糊塗了!」
簡府婚前發生這樣的大事,必定會被不少碎嘴的人傳了出去,這不是全府上下警告,就能堵得住嘴的。何況嫁衣要重做,這事瞞也瞞不住。先是嫁衣被汙,繼而又被盜走,定要被人說成不吉利的。
果然,不久就有陸家長子與簡家大小姐命中相剋,這段姻緣會有血光之災的說法傳了出來,氣得簡老爺在飯桌上摔了碗筷。
一家人食不下嚥、寢難安枕,謠言傳得這樣大,卻也不見陸家有任何動靜。陸家所在的上元縣與江寧縣毗鄰而居,同為江寧府治下,來回一天的工夫,卻連個來探問的人也沒有。眼看著過大禮的日子已經到了,這讓簡老爺心裡更加七上八下,忙派了人去打探口風。
結果卻帶來一個更要命的消息,說是陸家少爺對一名青樓女子一見傾心,在青樓流連不回已有半月,這才顧不得來慰問簡雪宛。甚至還有陸子修的友人說,陸子修動了取消婚約的念頭,這次的事情倒成了個好由頭。
聽到這消息時,丹砂正在替簡雪宛餵藥。
一個不知道輕重的小丫頭,心急火燎地跑過來,撲到簡雪宛跟前哭哭啼啼,把什麼都給說了。
簡雪宛當場就變了臉色,饒是丹砂也是一驚,差點就把藥碗摔了。
丹砂抓著小丫頭問:「是誰去打聽的消息?」
「是何副總管。」
一聽是做事向來謹慎的何副總管,丹砂攏了攏眉頭:「何副總管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說是何副總管從陸府的下人打探得的,後來何副總管還親自去了青樓,守了大半夜,說是……說是確實看到陸公子深夜進了那輕紅樓,老鴇也承認了陸公子為了那名姑娘一擲千金……」
這麼一說,簡雪宛臉色更是難看。
丹砂立刻安慰簡雪宛說:「原來何副總管也有辦事不牢靠的時候?要嘛就是這小丫頭片子聽岔了,添油加醋一通說,她不也是聽碧玉說的?這你傳他、他傳我的,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做不得準,定是有什麼誤會。」拍了拍簡雪宛的冰涼的手,將她塞進被子裡,小心地掖好。
大夫人也隨即趕來,顧不得丹砂在場,把陸家上上下下一通大罵。
「這文定都過了,離迎娶的吉日還有幾天?這陸子修看著老實,沒想到竟做出這麼下作的事情,實在欺人太甚!」大夫人越說越氣,手中的絹帕絞了又絞,「宛兒,妳放心,爹娘不能讓妳受了這樣的氣。妳爹已經準備親自走一趟,務必要把陸子修給逮過來,還要陸家給妳個交代。」
「大夫人莫要衝動,這件事非同小可,許只是誤傳,還是慎重為好。不要因為些許誤會,壞了兩家的情誼。」
「呵!面上說得好聽,其實壓根見不得妳姊姊好,日也嫉恨、夜也嫉恨。妳姊姊鬧了這樣的笑話,妳心裡不知有多開心呢!」大夫人也顧不得臉面,把怒氣都撒在丹砂身上。
「丹砂怎麼會存了這樣的心思?」
「哼,妳以為我不知道嗎?小小年紀心機就重,對妳姊姊心懷妒忌,故意弄壞了陸少爺送的梅枝,還不就是看上了陸少爺?小時候就如此,現在更是生了滿肚子的壞水。」
尖刻兇狠的吵嚷,脹痛了丹砂的耳膜,如雪的面容上蒙上羞憤的紅暈,袖中藏起的手微微發顫。這不僅因為大夫人說出了當年那件事,讓丹砂想到了受冤的屈辱,還因為這一通謊話裡,確有那麼一句真話,觸及她內心最深的酸楚。
剪斷梅枝後的第二天,陸家就剛好帶著陸子修上門拜訪。大夫人當即就把事情添油加醋說了一通,而她怯怯地站在一旁,接受陸家一家人的冷眼。她覷到陸子修瞧她的眼神,陽光般的和煦消失了,十二歲少年的眼神裡,頭一次流露責難與輕視。
那一眼狠狠釘上她的心,她忍不住叫了一句:「不是的!」
大夫人剜了她一眼,娘親則暗暗搖頭示意,剛鼓起的勇氣從喉口退到,湮滅了餘下該說的話。她垂下頭,淚水一滴滴地往下掉,卻還是抿緊了嘴巴,不敢抽泣出聲。
隨後陸家就派人送來了新的梅花,比原來的那一株開得更好,開得更爛漫。
見梅花失而復得,簡雪宛開心得跟什麼似的,到底還是小孩子,兼之品性也好,對丹砂的怒氣與怨懟,沒幾天就煙消雲散。
陸子修待她卻是疏遠不少,偶要與她言語,或是語帶訓誡、或是清淡疏離,前頭總是冠著「江二小姐」。
丹砂垂斂眼眸,恭恭敬敬地還以「陸少爺」。「修哥哥」、「陸大哥」這般的親昵,自那時起,獨留給簡雪宛成了專屬。
這之後,陸家每年送來一株梅花,至簡雪宛及笄那一年,又一口氣送來十四株,才有了現在小小的梅園。一到了冬季,芬芳滿園,幽雅的清香飄出梅園,甚至能傳至丹砂所住的小院,枯黃的竹葉沙沙沙,也飄出一股淡淡的梅香。
又過了兩年,陸子修漸漸長成,愈發俊逸沉穩,待她倒也和顏悅色,再沒用異樣的眼神瞧她。陸子修不過是懂了人情世故,收斂了少年人的直率隨性。她那小小的院落,陸子修不嫌簡陋,進來小坐過幾次,陪娘閒話家常幾句,喝她親手烹的茶,賞賞園中的花木。她與姊姊一起在書齋的時候,陸子修也會教研習字,為她的詩畫提點上幾句。
那時候,丹砂對琴棋書畫已失了興趣,那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要學要擅的,她學得再好也無用處,倒不如在繡工和算帳上多下些功夫。與陸子修也說不上太多,不像雪宛與他聊一曲〈三弄〉,就能聊上一個晌午。她心中喪氣,面上不禁也流露了幾分。
「粗繒大步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
丹砂望向陸子修,他手中正握著蘇東坡的手抄詩集,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浮在唇梢。
簡雪宛含笑歎一句:「真是好句。」
「蘇子瞻的詩,自然是好的。」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陸子修側首向丹砂瞥來,又淡淡挪轉開。她卻為這一瞥上了心,為此又重新拾起詩書。她本就愛東坡居士的詩集,讀著讀者忍不住想起當日一幕,心中的漣漪一圈圈泛開。
江氏分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陸子修相約他們姊妹去遊園後,突然道:「別忘了,妳要謹記著那個字。」
描眉的手停在鏡前,從銅鏡中映照出江氏的背影。絲來絲往的針線不曾停歇,在她的舊鞋面上輕緩起舞。
不過是一句詩詞、一抹笑容,就讓她生了妄心。即便陸子修不是姊姊的,也不會屬於她。戀慕太過、痴心太多,只會傷了自己。
用絹帕抹去臉上暈染的脂粉,也抹去眼角眉梢浮動的歡欣,默默收起桃紅色的衣裳。三人行,她貪慕滿園的春光,把玩一縷縷拂動的柳條,悄然落在了最後。
如此,就好。
自此,她再也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對陸子修的思慕,對他不親不疏,幾句清淡的言辭,劃出既定的距離,只是內心卻還是不自覺地留下了一片角落,小小的,安置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偶爾在幾個輾轉難眠的夜晚,細細拂拭這片角落,他的表情、他的動作、他的言語,一一拭來。擦得明鏡通透,好好端詳一番,又悄然擺放回去。
即便是娘臨終前,她也還深深隱匿著這個秘密。她告訴自己:她也不過是尋常女子,春風懷情,對陸子修那樣的男子心生愛慕,也是再正常不過了。少女情懷,過了便好。
丹砂想著等到姊姊出嫁,相信她也就會徹底死心了。
大夫人根本不會懂,她比任何人都盼望姊姊早點出嫁。大夫人卻還處處提防她,勒令她親自打點姊姊的出嫁,意圖要她心痛羞憤。
她垂下眼簾,掩住心底的嘲諷。
「娘,您這說的是什麼話?不要給一些閒言碎語氣糊塗了!」簡雪宛適時出聲替丹砂解圍。
「哪是閒言碎語?妳壓根不知道,妳這個好妹妹人前謙恭,人後輕浮浪蕩,滿肚子的壞主意。」
「娘,您這話未免太過了!」簡雪宛輕咳一聲,「相處十七載,丹砂是什麼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
丹砂立刻說:「陸公子也是八歲就與我們相識,九歲就與簡家定親,他到底是什麼樣的品性,難道我們還不清楚嗎?」
簡雪宛不禁動容,有什麼在她的眼中悠悠蕩開,又很快被愁光淹沒,面容更顯蒼白憔悴。
大夫人再要說什麼,簡雪宛眼角突然盈出淚來,從兩頰落下。
丹砂也無從安慰,索性趁著大夫人顧不上自己悄然離開,轉而直奔簡老爺的屋子。
「女兒和姊姊,都不相信陸公子會做出這樣的事。爹也是看著他長大的,可曾覺得他是輕浮浪蕩,不知輕重,沒有擔當的人?如果何副總管所言非實,為了這莫須有的謠言,就上門質問,陸家會怎麼看待我們?又會怎麼看待婚約?還請爹爹三思。」
簡老爺沉吟:「這件事的確不能貿貿然!可是,妳也知道何副總管的為人與處事。」
「聰明人也有辦糊塗事的時候。如果陸家不要這門親事,早就派人來說了,之所以沒有動靜,興許就是陸家表達對我們家的信任,又或者因什麼而耽擱了。離過大禮的日子還有幾天,陸家總會先派人通知。依女兒看,爹不妨再等個兩日。如果那時候陸家再沒有動靜,那就是陸家失了禮數。那時候,爹再興師問罪也不遲。」
簡老爺點頭稱是,望著丹砂忽然喟歎了一聲:「妳倒真是長大懂事了!妳與雪宛只差了一個月,照理雪宛出閣後,馬上就該是妳了。可是爹這些年一直奔波在外,妳大夫人又一心想著要操辦好雪宛和陸子修的婚事,確實把妳給疏忽耽誤了,連個合意的對象也沒有。要找能與陸子修比肩的雖是不易,但家境相當的好人家,總還是有的,爹會多留心的。」
丹砂垂首道:「謝謝爹。」
楔 子
簡家有二女,一個生在白梅爛漫之季,名為「雪宛」;一個生在紅杏綻蕊之時,喚作「丹砂」。兩人相差不過一月,習性命途卻是天壤之別。姊姊雪宛是正房所生,自小就有閨秀風範,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是真正的千金之軀;妹妹丹砂是無名無分的婢子所出,小小年紀已可窺得將來端麗之容,偏被說成生得太過冶豔。
兒時的丹砂,就覺得姊姊什麼都好:姊姊的樣貌好、姊姊的性情好、姊姊的東西好,而姊姊未來的丈夫,也註定是最好的。因為與姊姊自小定親的是陸子修,那個丹砂第一眼看到就像光一樣的少年,明媚如光、溫暖如光、和煦如光。只要陸...
商品資料
出版社:夢田小築出版日期:2014-09-22ISBN/ISSN:9789862817377 語言:繁體中文For input string: ""
裝訂方式:平裝頁數:352頁開數:25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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