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劉家小院院門上刷的漆依舊紅艷艷的，身形略顯佝僂的張四打開門，在門前灑了水，以免風大揚起土。

　　兩個穿著杏色背心的丫頭合力抬著一盆枯萎的丁香花從後院走出來，看到張四在外，二人忙放下花盆喘口氣，其中一個瓜子臉、嘴角一個貪吃痣的丫頭叉腰道：「老爹，將這個扔出去。」

　　張四聽了才放下掃帚，慢慢走過來，也不說話拎起花盆就走了出去。那兩丫頭便甩著帕子嬉笑著進去了，穿過夾道進了劉小虎住的院子。

　　這裡新鋪了青磚地，砌了兩個花圃，如今栽種著兩株新移來的滿堂紅，雖然樹幹有些青，但也抽出了嫩芽，屋簷下擺著一排盆花，諸如菊花、丁香等都開得正艷。

　　兩個丫頭掀開正門掛的新大紅簾子，接著整理長几上的花瓶，拔下開了幾日的梅花。

　　這時，裡面傳出一道慵懶聲：「紅香，綠玉。」

　　兩個丫頭聽見了，忙停下手裡的活，掀開隔斷上的珠簾進去了，見一身家常纏枝蓮對襟薄襖的宋玉樓正在床邊伸著懶腰。

　　「夫人，可要吃些粥？」瓜子臉的丫頭忙笑著過去，取過一旁的大衫披在她身上：「雖說近午了，我們屋裡還有些冷，夫人別受了涼。」

　　宋玉樓笑了笑，一面在桌前坐下，一面蹙眉道：「尋個日子，讓二郎將前面的卷棚拆了，擋著光，屋子裡寒森森的。」說著對著鏡子道：「我不吃粥，糊糊的，紅香妳去拿滾熱的奶來。」

　　紅香應了聲轉身去了，另一個銀盤臉的丫頭忙過來，打開首飾盒子，說道：「夫人要梳什麼頭？」

　　宋玉樓想了想道：「前日我們在侍郎大人家見到那位夫人的飛鸞走鳳高鬢很好看，妳可會梳？」

　　綠玉便點頭笑了，一面拿起梳子，擺出十幾件金玉佩飾，說道：「會的，夫人放心，只怕比她的要好。」她一面說一面梳起來，不時挑著一件件頭面問要哪個。

　　宋玉樓仔細選了，忽見一旁花瓶下壓著一份信箋，一面拆一面問道：「這是誰家送來的？」

　　綠玉探頭看了一眼，想了想道：「昨晚張老爹遞進來的，說是登仕郎董夫人送來的。」

　　宋玉樓已經將信拆了一半，聽了身子一僵，那綠玉沒提防，拉了她的頭髮一下。宋玉樓回身拿簪子戳在她手上，罵道：「小畜牲，安什麼心！」嚇得綠玉忙跪倒，口中求饒。

　　宋玉樓頭也不梳了，站起身子走了幾步，才拆了那信，見上面寫著地點、時間，心裡就一陣火，便將信揉碎。

　　紅香端了奶盅進來，看到綠玉在地下跪著，心裡顫了一下，幾乎不敢上前。偏偏被宋玉樓看見了，冷臉喝道：「還不滾進來，去了半天，又在哪裡絆住了？」

　　紅香忙捧上，小心道：「老夫人要纏線，喚我幫忙。」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宋玉樓啐了一臉，說道：「怎麼？嫌我做不得妳月錢的主？趕著往老夫人那高枝上飛？」

　　嚇得紅香也跪在地上哭著說不敢，宋玉樓一腔火氣沒地方發，指著她罵道：「哭什麼？做出那狐媚樣子要給誰看？以為我不知道妳有事沒事總往官人身邊跑，沒見過男人一般，再讓我看見，就把妳賣到窯子裡，讓妳看個夠。」

　　罵得那紅香泣不成聲，也不敢大聲哭，一味地磕頭求饒。宋玉樓罵了一頓、喝了奶，緩了口氣，才讓那紅香滾出去。

　　她又看綠玉在地下跪著，呸了聲道：「還死在那裡做什麼？起來梳頭！」

　　嚇得綠玉忙爬起來，大氣不敢出地給宋玉樓梳了頭，又伺候她穿了一件金底的衣服、換了件丁香色的裙子，才低著頭跟著她出來。

　　「回去擦擦臉，哭喪著臉給誰看？指望老夫人訓我一頓才高興？」宋玉樓冷聲道，側眼看了兩丫頭一眼。

　　嚇得兩丫頭忙進去擦了臉，再小心地回到宋玉樓面前，她左右看了看，這才帶著慢慢走到前院。

　　見劉氏正在院子裡晾線，宋玉樓忙笑著過去道：「娘，您又做這個，小心肩膀疼，有什麼事叫她們兩個做好了。」一面又看劉氏的丫頭雲兒從屋內跑出來，便瞪眼道：「雲兒，讓妳在老夫人跟前可不是做姑奶奶的！」

　　那雲兒嘟著嘴不敢說話，劉氏上下看了宋玉樓一眼，只覺得香氣薰鼻，不由得皺眉道：「妳又要去哪裡？」

　　宋玉樓忙低頭笑道：「和幾個夫人約好去看衣裳，這來給娘說一聲。」

　　劉氏一臉不高興，看著宋玉樓身上的衣裳，道：「又去做衣裳？這件不是才做的？依我說，媳婦她……曹花她那時留下的衣裳都是新做的還沒穿過，妳雖比她高一些，也是能穿的，別糟蹋了。」

　　宋玉樓低著頭臉色變了變，待抬起頭時已掛上乖巧的笑，說道：「娘說得是，媳婦記下了。這一趟只是陪那幾個夫人看，我是不做的，姐姐留下的衣服我都收拾出來了。」

　　說到這裡，她停了停，怯怯地道：「我想把衣服給姐姐送過去，她走時什麼也沒帶，我心裡放不下。」

　　說得劉氏眼圈有些發紅，忙轉過身掩飾，口中道：「難得妳還想著她，那些衣裳她在鄉下也穿不得，妳多少留一些，給她幾件送人賣個人情也好。」

　　說著，劉氏想起一件事，囑咐道：「我讓妳把十方村的地契、房契給她送去，可送到了？也算我們劉家沒虧待她，她一個婦人家也能有些積蓄傍身。」

　　宋玉樓忙點頭應了，展開滿眼的驚喜，說道：「早送去了，讓曹六兒一起帶走的。」

　　她又拿帕子擦擦眼，道：「我就知道娘心裡……姐姐如果曉得娘這份心，一定能消氣的，到時我們再接她回來。」

　　劉氏被她說得眼圈更加紅了，怔了半日才喃喃道：「她回不來了，她就是知道我的心，也回不來了。」

　　宋玉樓只是拿著帕子在一旁陪著傷心，見起風了，忙讓雲兒將劉氏扶進屋子裡。劉氏又囑咐幾句別亂花錢、早些回來等等，宋玉樓才告退出來。

　　一轉過身，她臉上哪裡還有半點笑意，咬著細牙，絞著帕子快步出了門，早有備好的車等著她了。

　　她上了車將帕子重重一摔，冷聲道：「一口一個媳婦！也不看看如今誰是妳媳婦！想要人家做媳婦，也不看看人家稀不稀罕！嫌我花錢，我能花多少錢？二郎俸祿加上賞賜能有多少銀子？自己牢牢抓在手裡，也不怕長毛！真是窮怕了！」

　　一旁的紅香、綠玉靠在車門邊半句話也不敢說，宋玉樓數落一頓後瞪了兩人一眼，喝道：「沒眼色啊！還不走？」

　　嚇得紅香忙掀簾子催車伕，那車伕問道：「夫人要去哪裡？」紅香便壯著膽子看了宋玉樓一眼，小心道：「去雲峰樓。」

　　掛著四角配飾的香車慢慢向城內走去，與正騎馬穿街而過的劉小虎打了照面，宋玉樓隔簾看見了，忙伸手招呼。劉小虎便催馬過來，擠出一絲笑問道：「娘子去哪裡？」

　　宋玉樓見他面色微僵，眼角帶著一絲憂慮，頭上還冒著一層汗，忙伸手拿帕子替他拭汗，一面關切地問道：「二郎，你這些日子忙什麼？也不回家，小心累壞了身子。」

　　劉小虎勉強一笑，躲開她的手，說道：「河北東路一帶麥災頻出，我去了好幾天，今日剛回來，正趕著去面聖，只怕今晚還回不去。妳記得給娘說一聲，讓她不要擔心。」

　　宋玉樓點頭應了，一面關切道：「二郎，你別累壞了，我讓人做湯給你送去，你要記得吃。」

　　劉小虎點頭，讓她先行，看著香車轉彎而去，才催馬向皇城奔去。

※

　　劉小虎進了皇城，早朝已經散了，但大臣們都還沒散去，圍在皇宮內閣三三兩兩地說話，見他來了都連忙過來打招呼，那些熟識的都急著問道：「大人如何？災情可控制住了？」

　　劉小虎便含笑點頭，圍觀的眾人便都鬆了口氣，其中一人笑道：「還是多虧劉大人教導有方，那曹氏才能早早發現病災，沒得延誤。」

　　說得眾人面色都有些尷尬，不知是該附和還是呵叱，又覺得這人說的也是有道理，頓時都看向劉小虎，見劉小虎面色微變。

　　正在此時，又有內侍出來說陛下傳喚劉小虎，劉小虎便急忙進去了，在他身後立刻響起一片議論聲。

　　劉小虎就是走到內廷，那嗡嗡聲似乎還在他耳邊迴響著，讓他的心揪得緊緊的，因為忙著救災而壓下多日的念頭再一次浮了上來。

　　她要去哪裡？怎麼不在家待著？有房也有地，她還要做什麼去？是不是村裡人笑她？還是盧氏罵她、逼著她改嫁嗎？

　　想到這裡，劉小虎只覺得心抽得厲害，不由得用手抓緊了前襟，嘴裡一片苦澀。她要改嫁嗎？

　　「劉大人！」站在一旁的內侍忙低聲喚他，這才讓劉小虎回過神，忙朝坐在龍椅上的皇帝跪下。

　　皇帝早命人攔住，面帶焦慮地說道：「如何？收成還能留多少？」

　　劉小虎拱手道：「托陛下洪福，大名、開德、河間、滄、冀、博、棣均能保住八成，河北西路則少一些，但能保住四成。」

　　皇帝聽了，靠在龍椅上鬆了口氣，喃喃道：「四成也好，四成也好，不無收就好，七年蝗災，元氣尚未恢復，竟然又逢此災。」說著看向劉小虎起身道：「劉愛卿，朕要替天下蒼生謝你。」

　　劉小虎忙跪倒說不敢，皇帝幾步走下來，親自扶起來，看著劉小虎滿面的風塵與疲倦，命人端了許多賞賜出來，又說了些鼓勵的話。

　　皇帝忽然想起一事，遲疑片刻道：「那冠氏縣所說的神農娘子，可是你的……可是十方村的曹氏？」

　　劉小虎怔了怔，說道：「根據描述，應該是她沒錯。」停了片刻又道：「她也極精通農事，陛下，可否……可否賞她些許……」

　　皇帝有些意外，打量著有些窘迫的劉小虎，忽然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們怎麼會鬧到這種地步？」看劉小虎頓時有些尷尬，便咳了一聲，不再繼續說下去，點頭道：「如果查明屬實，朕自然要賞她救災之功。」

　　劉小虎心裡一喜，忙低頭謝過，又引來皇帝饒有興趣地探究。眼看到了用膳時間，皇帝便命人賜飯要與劉小虎同進。

　　劉小虎聽了一慌又是幾拜，才挨著一角坐下，等皇帝動了筷子，才小心地夾著一樣菜吃起來，一面說些見聞，令皇帝聽得格外高興。

　　「對了，劉愛卿，那淤田上的雲苔已經照你所言採了，你嘗嘗。」皇帝指著一盤青綠的菜餚說道：「娘娘都愛吃，而且比大棚的菜還要便宜許多。」

　　劉小虎看著前面的菜，眼前不由得閃過林賽玉的面容，手便抖了抖，終究是沒有夾起來。

　　皇帝接著道：「說起雲苔，我正要告訴你，前幾日，剛回朝的正史蘇頌大人上書，建議這雲苔不要採摘，等到五月採籽榨油，乃是上品。劉愛卿，雲苔是你種的，你認為蘇大人所言可否採納？」

　　劉小虎聽了，手一鬆，筷子掉了下來，忙告罪。

　　見皇帝沒怪罪，他想了想，咬牙道：「陛下，臣覺得不可，臣當日就是看大棚菜貴，才要種來用作春菜吃的，以降低菜價，讓富人窮人都可以吃到春菜。」

　　皇帝點頭道原來如此，一面又讚許劉小虎愛民之心，此話便丟開不提，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

　　劉小虎拜退後，正要回家，卻被守在外面的一些大臣攔住，原來這些人見他皇寵日威，哪有不巴結的，鬧著要請他吃飯洗塵。

　　劉小虎愣了一下，覺得心裡也正莫名的不自在，便丟了回家的念頭，答應下來，一行人便熱鬧地去了。

　　而對於此時身在京杭大運河上的林賽玉來說，這些在她背後發生的事她一概不知，見今日的天格外好，她便喚了英兒曝曬採集的標本，擺好了一大片讓英兒看著，自己坐在陰涼處，拿筆細細記著這一路看到的土質及農作物種類。

　　走了半日覺得河流變穩，又見往來船隻多了，船上的人也開始亂走，知道是要停靠碼頭了，但今日她不想下船，也不理會。

　　忽聽小丁哥喊道：「咦？那不是蘇大官人嗎？」

　　她忍不住抬起頭來，看到遠處碼頭上寫著淮陰，算起來離揚州還遠，怎麼在江寧的蘇錦南會來這裡？該不是小丁哥念主運貨心切，看花了眼吧？

　　一面想著，林賽玉站起身來，搭眼一望，就見那淮陰碼頭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站著一位素白長衫的男子。

　　船慢慢行近，不待看清面容，那身形林賽玉就一眼看出來，不是蘇錦南還能是誰？

　　

第五章　

　　劉家小院院門上刷的漆依舊紅艷艷的，身形略顯佝僂的張四打開門，在門前灑了水，以免風大揚起土。

　　兩個穿著杏色背心的丫頭合力抬著一盆枯萎的丁香花從後院走出來，看到張四在外，二人忙放下花盆喘口氣，其中一個瓜子臉、嘴角一個貪吃痣的丫頭叉腰道：「老爹，將這個扔出去。」

　　張四聽了才放下掃帚，慢慢走過來，也不說話拎起花盆就走了出去。那兩丫頭便甩著帕子嬉笑著進去了，穿過夾道進了劉小虎住的院子。

　　這裡新鋪了青磚地，砌了兩個花圃，如今栽種著兩株新移來的滿堂紅，雖然樹幹有些青，但也抽出了嫩芽，屋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