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線條詩──閱讀楚戈

◆陳芳明 政治大學台灣文學所教授

楚戈的詩，充滿流動線條。從藤蔓，柳條，河流，枝枒，給人許多蜿蜒的意象。就像他的畫作，無論是水墨或油彩，到處出現無止無息滾滾曲線，翻來覆去，都是充滿生機的想像。即使晚年完成的鉅著《龍史》，他刻意彰顯青銅器上的彎曲生物形象。滑溜的筆，未曾有停頓的時刻。在尺幅有限的畫紙上，他拉出的平行線條，並未止於紙面，好像還持續在延伸，到達無盡境界的畫框之外。閱讀他的畫與詩，可以體會他具備以有涯追無涯的雄心。那種生命力，使他克服病體而不斷有新作出現。

相較於他的畫作，楚戈的詩顯然規模有限。他給人一種「志不在此」的感覺，可有可無。但是，在有限的作品中，卻不時有讓人驚喜之詩。他無心插柳，也因而無欲則剛。或者可以拿他的線條畫來比擬，行其所當行，止於其所不可不止。他寫詩的脾性，恰恰正是如此。他從未以詩人自居，卻愛那樣簡單的形式。在有限的詩行裡，盡量讓個人的感覺或印象發揮到極限。他是自在的抒情者，內心稍有感發，便以淡墨數筆，勾勒出隱藏在內心底層的某種神祕震動。他是印象派的抒情主義者，很少給人以精確的掌握，也說不清楚他的企圖何在。讓人捧讀時，隱隱發出會心的微笑。

他在晚期完成的散文詩〈榕樹〉，典型地投射了自己的心境。寫得非常簡單的文字，基本上沒有詩的形式，卻盎然富有哲理。他說：「榕樹是一種奇怪的植物，因為沒有什麼用處，而享有很多自由」。又說：「椏枝上垂拂著一綹一綹的鬍鬚，若是垂到了地，只要其中一根觸及了泥土，那飄忽的思想，就變成了邏輯」。這不是詩，但詩意就藏在裡面。凡是有用的樹木，早已遭到砍伐。巨大的榕樹享有生命的最大自由，是因為人類看不出它有任何優點，從而找到生存之道。詩中最重要的轉折，在於樹鬚觸及泥土時，飄忽的思想立即昇華成為邏輯。這裡的邏輯，暗示著合理的生命運作，「它唯一的意念就是要用各種方式抓緊漂浮在空中的大地」。整首詩的精神，就在這裡站立起來。為什麼寫這樣的詩？楚戈就是那榕樹的具體化身。非常偏愛流動線條的他，樹鬚也成為線條的影射。不斷延伸，從枝椏垂直向下，為的是與泥土緊緊結合。從此飄忽思想找到根植的據點，從而也獲得生命的邏輯。

半生漂泊的畫家，窮其一生從未顯露自己的用處。因為不為所用，反而得到最大的自由。他能畢生開懷，想畫就畫，想寫就寫，絲毫不必受到世俗價值的牽掛。他緊抓這海島的土地，建立他自己的生存邏輯，放眼朋輩，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及得上他的快樂。如果根鬚是他畫作線條的隱喻，似乎也可以解釋那是生命的無盡延伸。在他的藝術世界，暗藏著內在的邏輯觀念，前後統一，表裡一致，並且與他的詩學互通。這正是楚戈的精神所在，無拘無束過完他的一生。

玩到極限──汨羅之子楚戈詩全集初讀

◆白靈 詩人、台北科技大學副教授

楚戈可說是他同輩中極少數能將一生「一路玩到掛」的藝術家，寫詩只是他「玩美人生」的一小段。他的玩，是基因是個性，是天生要命的樂觀使然，卻也是時代捏塑的結果，是藉自我倒懸、促狹己身以嘲弄體制、抵禦命運的一種方式。以是，他乃可與癌共生30年，九進九出醫院，被鈷六十烤成一隻火鳥，清瘦矮小的他，到晚年不能言語、以喉胃管灌食，依然玩興不減、生機勃勃。其原因是，他早已將人生置於「無所謂」的「最低期望值」，因此可把寒冷看作「離」冰凍還遠，認為只有死才能觸及絕對，離開「無」或「零」，就都是賺到的日子和人生，因此才能唐吉訶德式地始終以一枝筆當「風景的王侯」。

這樣一個將生命「無所謂化」的人，當然極度討厭框框，卻又可以「無所謂地」在別人設定的框框裡、框框上彩繪塗抹，把框框也設計、改造、遊戲化成他生活重要的線條。

他的玩剛開始是逃逸，逃逸不了就將自己和周遭一起遊戲化，遊戲到某一層次後發現其中有奧妙或奧義，就開始追究之、嚴肅之。他離去的前兩年（2009）出版學術著作《龍史》，「反對」有誰是「龍的傳人」，挑戰傳統所謂華人乃龍族、帝王為龍子的神話。此作其實是一帖楚戈史、一冊文化演進史、一部東亞農神變遷史、一整座宇宙奧祕想像史，卻也等於對他一生「玩到極限」的歷程做了一個「戳框」的總結。

他的玩，因此介在不正經與正經之間、遊戲與嚴肅之間、通俗與雅正之間、框框與非框框之間，說穿了，其實他就是一位「敢」把人的左腦與右腦玩到極限的人生大玩家。他的玩，提醒了我們的不會玩、不敢玩，其實也警示了絕大多數的人始終活在被社會設定、教化的各式框框中，可笑、可悲和可憐，卻絲毫不自知。

他的線條詩──閱讀楚戈

◆陳芳明 政治大學台灣文學所教授

楚戈的詩，充滿流動線條。從藤蔓，柳條，河流，枝枒，給人許多蜿蜒的意象。就像他的畫作，無論是水墨或油彩，到處出現無止無息滾滾曲線，翻來覆去，都是充滿生機的想像。即使晚年完成的鉅著《龍史》，他刻意彰顯青銅器上的彎曲生物形象。滑溜的筆，未曾有停頓的時刻。在尺幅有限的畫紙上，他拉出的平行線條，並未止於紙面，好像還持續在延伸，到達無盡境界的畫框之外。閱讀他的畫與詩，可以體會他具備以有涯追無涯的雄心。那種生命力，使他克服病體而不斷有新作出現。

相較於...

花序之序──花有序乃播下美的嬰孩

◆鄭愁予 詩人

大約是1955年，我的第二本詩集（來台後第一本詩集）《夢土上》是那年出版的，我已發表作品有六年了，因為筆名老氣，一般人認為我是前輩。那時我和德星還未謀面只是相互的讀者，待他參加現代派才得熟識，德星一出手就展現出掌握文字的優勢，善駕馭長句轉折的曲度。當時來自湖南的詩人楚卿巳是名家了，而德星有摯友楚風（德星詩集中有三首詩是贈給楚風、和子的），因附和同鄉楚字輩筆名，改名為楚戈，頗有考古的意味。楚天雖高，但這位新鳥楚戈很快就飛到令人矚目的高度。楚戈繼德星之詩情，創作相當多量，等到後來打算印行了，曾打主意要我寫序文，我就把我的歪理說了，我舉的例子是說，詩是極端藝術品不屬於文類，與繪畫是血親，豈可對一位畫家指指點點？至於為散文集是可以寫序的。

這便想到了大韓學者詩人許世旭了。世旭初到台灣師範學院修讀博士，到台北第一天就去拜望覃子豪先生，當時覃先生另有嘉賓在座，適逢楚戈也去了，秦先生就把世旭轉介紹給楚戈，請他帶走照顧導遊。這兩人一位是漢語別裁，一位是湘音未改，就此比手劃腳不得開交。楚戈靈感來了，打電話到基隆找我這個說京腔的，就約定次日聚首了。世旭是儒學世家，交友總是憑著義字，楚戈受到友情之益匪淺，但同時也幫助世旭做漢學古藉解難。世旭又與紀弦論交，這兩人更是性情相悅，我與他倆有機會同訪金門，當歡飲高粱酒之際一直念著楚戈，便邀接待我們的上校同舉杯以軍禮遙敬而浮一大白，楚戈那時的官階是堂堂的退役上士。之後又輪到世旭要出版詩集和散文集了，我答應為他深深感動了我的散文集寫序，我已讀過他寫母親的摯情至性令人淚盈眼眶的篇章。而使我永遠遺憾的是我已去美國，那時電子傳訊的玩意尚未通達，忙亂中遲誤了交稿日期，而未得把我的深心感動傾訴一二，而我永遠記取他沉重的自語：「我母親住在哪裡我的故鄉就在哪裡！」楚戈苦念著母親，他努力克服人為的政治阻難，受到貴友義助，終於在香港母子相聚了。說起來楚戈受到貴友義助，遍及全球，這都存在他的心中，顯現在他的詩中，何以如此？是他純中有靈的氣質使然，故而，朋友們都暱稱他袁寶……

花序之序──花有序乃播下美的嬰孩

◆鄭愁予 詩人

大約是1955年，我的第二本詩集（來台後第一本詩集）《夢土上》是那年出版的，我已發表作品有六年了，因為筆名老氣，一般人認為我是前輩。那時我和德星還未謀面只是相互的讀者，待他參加現代派才得熟識，德星一出手就展現出掌握文字的優勢，善駕馭長句轉折的曲度。當時來自湖南的詩人楚卿巳是名家了，而德星有摯友楚風（德星詩集中有三首詩是贈給楚風、和子的），因附和同鄉楚字輩筆名，改名為楚戈，頗有考古的意味。楚天雖高，但這位新鳥楚戈很快就飛到令人矚目的高度。楚戈繼德星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