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長安來信何先生:
您收到的這封長安來信,並非來自兩千年以前,而是來自七千英里之外:我即長安。
確切地說,我是一個地道的美國人:Stephen King,漢語一般譯為斯蒂芬‧金,但作為漢學家,更喜歡別人稱呼我的中文名字──宇文長安。我目前任教於紐波特大學歷史系,學術方向為漢唐的蠶桑業及其輸出。如您所知,長安是漢唐的偉大都城。我曾兩次造訪長安故地,時令均在寒露前後,所謂「秋風吹渭水,落葉下長安」,心情是百感交集的。當我說出「我愛長安」時,請您不要誤會,這絕非病態的自戀,正相反,是對無法重現的美好年代的緬懷,「長安」是那個年代中的絕色。
我和中國淵源極深,甚至早於負笈哈佛東亞文化研究所的歲月。從廣泛的譜系上說,現主持哈佛東亞所的孔飛力博士是我的同門師兄,他研究乾隆朝妖術大恐慌的力作《叫魂》,在漢學界卓有影響,還很可能在中國翻譯出版。相比之下,我著作寥寥,不敢以「述而不作」自我辯解,實在是生性懈怠,頗近清末之旗人,常以茶、酒自娛,佐以中國古典詩詞,在風月中快哉。三年前我決意撰寫論文〈蜀錦考〉,查找的文獻厚可盈尺(抑或三尺),奈何庸碌度日、蹉跎時光,迄今未能完成其中一半。先師墳草數青,墓木已拱,我每念及愧對師門,總汗顏無以自容。師兄諸人視我既「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卻又不忍痛責,只能溫言相勸,漢學博大精深,如燦燦寶山,汝已在赴寶山途中,切莫空手而回,云云。種種教誨,使我感動之餘,數度下了決心,終究是要寫完〈蜀錦考〉。但是,建議我不揣冒昧給身居錦官城的您寫信的,卻是我的女友,她姓唐,芳名歡君,——而且,這封信與我的論文並沒有關係。
歡君籍貫重慶沙坪壩,出身中醫世家,1989年從四川大學哲學系退學後赴美,打工之餘,不倦於旅行、求學。有一年夏天我去大峽谷旅行,旅途中暑,上吐下瀉,躺在汽車旅館奄奄一息。有個陌生女孩給我扎了針,那些可怕的、有靈性的針,銀光閃閃,刺破我的肚子,快意無比,讓我感覺撈回了一條命。這個女孩即是歡君。我們的志趣相距甚遠,卻相談甚歡,遂攜手而回。她現為紐波特哲學博士候選人,攻叔本華和尼采。今年春節她回重慶省親,順道去成都的母校拜訪師友,在歷史系彭邦本教授——您的老同學——家作客時,偶然翻到您惠贈他的小說集《宣和以遠》,對其中描寫李清照南渡的一部中篇,印象頗深。返美後,她向我聊起您和您的作品,從而知道您從川大歷史系畢業後,在成都做過十餘年記者,後來專事小說寫作,現在是南方理工大學人文學院的駐校作家。歡君還特意說明,她和您可稱「校友」。校友,在我看來,即意味著某種程度的信任。這一點十分重要,和我將在下文中提到的一部來歷複雜、命運多舛的手稿有關。
說到我的女友,請允許我多一點嘮叨:歡君雖自我預設為女哲學家,但與弗蘭納里·奧康納《善良的鄉下人》中的女哲學博士歡姐(Joy)殊無共同之處,歡姐尖酸、無趣、邋遢,而且拖著一條假肢;而歡君雖著力於悲觀之哲學,卻長於游泳、登山,性情活潑、幽默,喜俳諧、滑稽,最上癮的電影莫過於伍迪‧艾倫和周星馳(私下也翻一翻拉辛和高乃依)。她不僅敦促我給您寫信,為我的中文做細緻地潤色,還提醒我在中文裡濫用「親愛的」、「尊敬的」將顯得有一點肉麻。故而,何先生,我只稱呼您為「您」。若有不敬之處,還請見諒(而責任在歡君)。
關於那部手稿,事情的由來是這樣的:
去年耶誕節前夕,我奉母命偕歡君前往葡萄牙北部,探望在群山環抱的小鎮保萊塔修道院擔任神職的舅公吉爾伯托‧西芒。舅公已過九旬,個子又高又瘦,一頭紅髮,臉色蒼白,極符合中國古人對紅髮夷鬼的想像。他精通七種以上的語言,博覽群書,頗近似那種「不出門,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的智者。五歲的時候,我首次隨母拜訪他,他給我講述了一隻從石頭裡蹦出的猴子擾得天下大亂的故事,讓我聽得激動不已。後來,我知道了這就是《西遊記》,——這也是我頭一回聽說世上有「中國」。大一時我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念人類學,暑期漫遊歐洲,再次見到舅公。他問我,第一個對中國發生重大影響的西方人是誰?我不假思索就回答,自然是威尼斯旅行家馬可‧波羅了。但他否定了我的回答,他說,是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依照舅公的說法,馬可‧波羅對中國影響甚微,他的作用只在於喚起了西方對東方的想像;而利瑪竇則改變了中國,他帶去了上帝和數學這看似對立實則和諧的兩束光亮……舅公無力改變中國,卻改變了我,他送我一部《利瑪竇中國札記》,誘我走上了漢學之路(我多次懷疑,這是否是一條歧路)。
後來,我在舊金山唐人街的古董店閒逛時,發現了一卷裝在檀木匣中的紙卷。紙是宣紙,西方人稱為稻米紙,原本鮮潤的米漿色已經黯淡了,寫在紙上的字卻還是娟秀嫵媚的,如一個個羞澀的處子。那時候,我認識的漢字還不多,只能依稀感覺到,這是一封從明代皇宮中偷偷寄出的信,寫滿了思念、憂傷和疑惑……信末有一小塊暗紅的印記,起初我以為是印章,卻沒有發現印文。我請教店老闆,他說,是寫信人刺血按下的手印。從那以後,一直到現在,我只要一聽人說起「明代」,眼前浮現出來的,首先就是這一小塊胎記一樣的血跡。這卷書信標價太高,我買不起,然而,它卻成了我和明代相遇的開始。
這一次重返保萊塔,舅公和我都明白,我們沒有機會再見面了,他老而又老,看起來就像是一尊石雕。當然,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形象則接近於不朽。由於歡君的出現,使我們的交談多了若干樂趣,也自然談到了許多有關中國的事情。後來,他向我們贈送了這一部手稿。
確切地說,這不是一部手稿,而是一藤箱業已泛黃的紙頁,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蝌蚪文、象形文、奇怪的符號和圖案,夾雜著數不清的注疏與考辯,它們淹沒意義的主體,就像雜亂的林木淹沒了河谷:它幾乎無法被閱讀。但對它的來歷,舅公做過細緻考證,以及多種推測,使對它的敍述有了比較清晰的脈絡:
一七六五年十月,一個在北京宣武門南教堂供職的義大利傳教士托蒂·皮耶羅,獲得南巡歸來的皇帝恩准後,在北運河的終點大通橋碼頭登船,啟航返國。彼時的運河兩岸,槐樹成林,落葉紛飛,送行的人中,有一個高鼻深目的顫巍巍老者,即皮耶羅在華的最著名同胞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郎世寧親手送上了餞行的禮物:一竹籃的桂花糕。桂花糕金黃酥軟,宛如把整個北京的秋色都盛放在了籃中。皮耶羅隨即經北、南大運河,出杭州灣駛入東海,在澳門短暫停留後,開始返回祖國的漫長航程。──這一年在手稿上記載明確,如您所知,即乾隆30年,歲在乙酉,恰逢盛世。然而,老皮耶羅已年過花甲,看到了盛世後的淒涼;還有鄉愁纏綿(鄉愁是無需理由的),他於是隻身辭別了。籃子裡的桂花糕作為茶點和鄉誼的象徵,雖然不忍,但還是在三天之後吃完了:──籃子底部,露出了用絹帛包住的這部手稿;確切地說,是這部手稿的原始中文本。
次年,郎世寧作為備受恩寵的宮廷畫家,在北京去世,享年78歲。乾隆皇帝追封他從二品侍郎銜,厚葬於阜成門外滕公柵欄傳教士墓地。和他同在一處為伴的,有青草中的蛐蛐兒,他沒有說出的祕密,以及1610年即萬曆38年去世的利瑪竇。──這件事情,對尚在大海中展閱神祕手稿的托蒂‧皮耶羅來說,永遠都不會知曉了。
手稿篇幅龐雜,內容詭譎,牽扯到這個世界上最大帝國四代皇帝、無數人的命運。托蒂‧皮耶羅神父在長達一年,也許比一年更長的旅途中,把手稿翻譯成了拉丁文和義大利文。船在他的家鄉那不勒斯灣靠岸時,他覺得自己已快被鹹風吹成了鹹肉乾。在那不勒斯灣的小漁村,托蒂‧皮耶羅神父隱居起來,以沐浴陽光和修訂這一部(其實是三部)手稿,消磨了三十餘年的時光。然而,這部手稿郎世寧從何得來,又為什麼要交由他帶出海外,托蒂‧皮耶羅神父始終都弄不明白。1798年1月的某個早晨,他夢見了差不多業已遺忘的郎世寧推窗進屋,白髮披肩,兩眼迷惘,對他欲言又止……醒來後,他雙眼噙滿了淚水。隨後,他就騎著毛驢,頂了冷嗖嗖的風,去梵蒂岡朝覲了教皇庇護六世。彼時,全義大利正忙於應付拿破崙的征戰,當皮耶羅向庇護六世陳述有關中華帝國和郎世寧的事務時,教皇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但後來,皮耶羅還是以哆哆嗦嗦的手,呈上了這部手稿的拉丁文本。手稿被教皇接受以後,很快就束之高閣了。我有理由推論,它沒有被認真地閱讀過。因為就在該年的2月份,拿破崙的大軍攻破羅馬,俘虜了庇護六世,建立了羅馬(台伯爾)共和國。好在沒有史料表明,拿破崙清洗過教皇的私人檔案庫,這使手稿逃過了一劫。今天,如果梵蒂岡的檔案庫可以對外開放,這部手稿我們應該不難查找到:在皮耶羅神父留下的殘破札記中,記載了他給這部拉丁文手稿取的名字:「龍之祕史」。
手稿的中文原始本,托蒂·皮耶羅則捐獻給了佛羅倫斯的達文西博物館。中文手稿的墨蹟都寫在柔韌的宣紙上,隨情緒的起伏,時而工致似春閨婦人,時而狂亂如驚馬奔騰,神父認為,所謂書法,即東方藝術之極至。據神父的殘破札記記載,中文的手稿名共有五個字,其中一個是「龍」。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人們發現《……龍……》消失了。關於它的去向,流傳有兩種說法,一是墨索里尼為了討好希特勒,把《……龍……》作為重禮相贈,後來毀於1945年盟軍對柏林的春季大轟炸。一是盟軍占領佛羅倫斯的當天傍晚,一個穿盟軍制服、戴鋼絲邊眼鏡的上校參謀驅車來到博物館,把《……龍……》借走,從此神祕失蹤(1945年之後,盟軍在他們用槍征服的歐陸各地,又用玫瑰、殷勤,或其他意想不到的方式,領走了許多姑娘以及別的財富,其中一個漂亮的葡萄牙少女蘇姍娜,即是我的母親)。前邊兩種說法,都近於小說家言,無法查實,唯一可信的是:它的確找不到了。
只有托蒂‧皮耶羅神父翻譯的那份義大利文手稿,以另一種方式流傳了下來。他給這份手稿取了一個簡潔而又中立的名字:「言辭」。神父在小漁村中,以《言辭》為伴,打發最後的暮年時光。1800年5月,拿破崙揮師四萬翻過阿爾卑斯山,再次向南侵入義大利全境。在這支隊伍中,有一個二十出頭的隨軍神父讓‧雅克‧阿諾,栗色捲髮,面容姣好,且耽於幻想,讀過《馬可‧波羅遊記》,對東方抱有極大的熱情。為此,他專程趕到那不勒斯灣,拜訪了老皮耶羅。在這兩個老少神父之間,有過多次的秉燭長談。在徵得後者的同意後,阿諾用法文抄錄了《言辭》全稿,並重新給予了命名:「我父」。「我父」,是手稿的女主人翁在滔滔的言辭中,一開始就提到(並將時刻提到)的一個人,他,意味著時光的重現。抄錄工作接近完成的時候,托蒂‧皮耶羅神父無疾而終。阿諾忠實地執行了老神父的遺願,按中國的習慣,將《言辭》作為紙錢,在他的墳前焚化了。托蒂‧皮耶羅對讓‧雅克‧阿諾的影響之一,是使他脫離了軍隊,遠遠地跑到西、葡邊界葡方一側的修道院避居起來,並給自己改了一個葡萄牙名字:若澤‧亞馬多。
何先生,我想您已經能猜出來,這個地方就是葡萄牙北方僻靜的保萊塔。
《我父》在保萊塔修道院被歷代神父翻閱了近兩百年。從各種意義上講,它都遠非一部聖賢之書,也和上帝的教義不相吻合,但是它非常有趣,而且不能被完全釋讀:這就構成了對閱讀者持久的挑逗,讓你欲罷不能。何況在磚石壘砌的修道院中,靜謐得能聽見黑袍和陽光擦過牆面的聲音,這兒有的是用不完的時間。如中國古人所言:「不做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每個神父都在手稿的空白處寫下了一些感想,或者猜測。由於它在語言上由中文-義大利文-法文進行了三次轉換,這就使理解產生了若干歧義。還有,母語非法語的人,則可能對某個微妙之詞,進行自己的詮釋甚而竄改。手稿的容量越來越大,不同的筆跡和心情,都在字裡行間擠壓著和膨脹著。若澤‧亞馬多走得最遠,據我的舅公說,他把閱讀《我父》的感受,寫成了一部史詩《舊宮殿》。某個4月的上午,他站在平台上一邊眺望國境線北側的西班牙春色,一邊梳理自己栗色的捲髮,這時雷電猝然擊中了銅梳,他倒地死去,年僅27歲。遵照他的遺囑,《舊宮殿》至今還被鎖在地窖深處的一隻鐵匣裡,和修道院祕藏的香檳、葡萄酒為伴,不與世人分享。
我的舅公吉爾伯托‧西芒神父,則沒有詩人氣質。相反,他的一生所為都很謹慎,凡事講究精確與邏輯。這跟他從小鍾愛數學有關。16歲時,他在不借助任何演算工具的情況下,把圓周率推到了小數點後13位,一時被半個葡萄牙誇為天才。但此後,他在圓周率上耗盡十年的心血,都未能跨過「13」。「13」,似乎讓他從中看到了某種重要的警示!震驚之餘,他終於拋下數學,披上黑袍,皈依了上帝,成為一個端莊、樸素的神父。也許可以說,他是該修道院極少數真正沒碰過女人的神職人員之一。不過,受數學的影響,他一輩子都在關注天象,那些寫在人類頭頂的神祕的點與線。我尚在兒時,他就對我說過一句難忘的話:「我們今天肉眼所見的星星,很多在萬年之前就已毀滅,我們看到的,只不過是它們穿過時間而來的餘光。」吉爾伯托·西芒神父從星空獲得的啟示,使他對一切業已消失的事物,都充滿了隱祕的熱情。在這種熱情的支配下,他把《我父》的手稿把玩和考訂了大半輩子。但是,在去年耶誕節的早晨,窗外飄著雨夾雪,他靠著壁爐,啞聲告訴我:「我基本上失敗了……我沒能廓清這部紛繁的手稿,我在紙上留下的眉批和夾註,可能還給它增添了麻煩……唯一有用的,是我推測出了它的來歷。」
舅公自己認可的這一點成果,零星地寫在七頁修道院專用信箋上,字跡如一,而墨色雜陳,看得出絕非一日之力、一年之功。我把它們略加整理,大意如下:
《我父》是一部口述實錄的歷史,斷斷續續撰寫於1689年,即康熙28年之晚春和盛夏,但沒有最終完成。講述人是一個瞎眼老婦,自稱和被推翻的明皇室有著祕密的血親關係,而記錄人是一個頗有抱負的青年史學家,他有一個奇怪的名字,這從文中老婦對他的調侃可以看出,他的名字如他本人一樣,意味著智謀和野心。而這個調侃也暗示出,瞎眼老婦出身高貴,有著非比尋常的驕傲和乖戾。她始終高高在上,說話信馬由韁,不合情理、不通邏輯的言辭與段落,隨處可見。但內容的主體,則還是環繞於多年前她與大明皇朝末代帝王的故事,她稱從前那個萬乘之尊為:我父。而自己的名字,她說,是:朱朱。然而,在已知的、刊布天下的明清正史、稗官野史中,迄今都還沒有找到「朱朱」這個名字;或者保守地說,即便有她這個人,卻不是她所說的這個名字,而且,還缺少有力的證據支持:這個人的確是存在過。不過,就她本人來說,她完全無視於歷史,也無視那個記錄她聲音的歷史學家——上帝,她完全就沒有視覺——她像是在黑暗中獨白。那一年的秋深後,青年史學家把記錄的手稿交給瞎眼老婦,請她(在別人或他本人的幫助下)加以審核,以便他日後整理成書。但就在這一天,她和他之間發生了一件迄今不為人知的事情,也許是一個意外的衝突,乖戾、驕傲的老婦永久性地扣下了手稿,沒有發還給這位青年,——這是導致手稿不能被最終完成的原因。
舅公認為,這部手稿內容龐雜,情節詭譎,如果被學術界證實,足以對一段重要的歷史構成顛覆。然而,對他這樣一輩子只服從於內心生活的人來說,學術卻又是不值一文的。舅公晚年,對手稿的真實性愈發深信不疑,理由是:他從藤箱裡隨手拾起一張紙片,都能從言辭中讀出無限的沉痛和深情。在舅公心目中,「沉痛和深情」是無法偽造的。
《我父》,這盛滿一藤箱的手稿,舅公傳給了我,我就像繼承了一個做不醒的夢。好在這個夢富有趣味,兼有鴉片的昏沉和芬芳,適合我這種閒逸、懶散的學者。歡君給了我不小的支援,她的樂觀、俏皮,消解了長時間研究手稿帶來的煩悶。她說:「切莫苦自己,歷史既然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嫁得出去也就可以了,像我這種沒心沒肺的傢伙,不是還有人要麼?」她回重慶省親期間,我飛到波士頓,去哈佛東亞文化研究所查閱了大量明清檔案,其中多為私家筆記,並在一些同門師兄弟的幫助下,推測出了手稿何以會在1765年的秋天,交到托蒂·皮耶羅神父的手中。——這一點,在舅公的研究中,尚是一個空白。
朱朱,手稿的女主人翁、講述人,李自成攻破北京城的時候,她還是個少女,年齡不會超過十八歲,在紫禁城的大火之夜,她同時失去了我父和雙目的視力。一個叫德呂爾‧德呂翁的傳教士(國籍不詳)拾到她,並收養了她,她在手稿中,稱他為「我的養父」。德呂翁由於精通天文學知識,在明、清兩朝,均官拜御前曆法官,在欽天監供職,這使他所受的禮遇,遠遠高於其他西方同行。他卒年不詳,如果康熙28年手稿撰寫的時候,他還活著,應該已在百歲之上了。作為瞎眼老婦的朱朱,後來也下落不明。就我所知,在歷史中不明不白失蹤的女人,給我印象深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兩宋之交的李清照,一個就是明清換代的朱朱。這部手稿後邊的潦草附錄中暗示,由於發生了她和史學家之間那件不為人知的事情,她本來是要怒而焚稿的,但火焰的灼痛(一定還有別的什麼)讓她改變了念頭……朱朱留下的最後一個有物證的蹤跡,就是把手稿送到了她養父的一個學生H(姑且稱他為H)的家中,請他「封存」。H曾從德呂爾‧德呂翁那兒學到天文學知識,得以在欽天監服務。H臨死前,又把手稿傳給了自己的學生P(也姑且稱他為P罷),但並沒有多做交代,只囑託「收起來」。這已是康熙54年之後的事情了,郎世寧已抵北京,並已經給康熙皇帝敬獻過金雞納霜,有效地治好了陛下的貴恙:瘧疾。此後,他正式在宮中畫像兼行醫。P和郎世寧成為了摯友,P對漢字和宮闈祕史都知之甚淺,就把「收起來」的手稿作為藝術品,贈送給了作為畫家的郎世寧。
朱朱當初把手稿交給H神父封存,封存,要達到什麼樣的目的,她沒有說,迄今也沒有人能猜到。然而,這部手稿在輾轉過程中,還是洩露了一絲風聲,並被敏感的人捕捉了下來:浙江寧波天一閣藏書樓的書目中,有關於明遺民的大量筆記,其中一部《燕山龍隱錄》,赫然標著「亟待搜尋」的字樣。我以為,《燕山龍隱錄》,極可能就是這部手稿本來的名稱。
郎世寧是繼利瑪竇之後,在華最有影響力的傳教士、藝術家和中國通。他能意識到《燕山龍隱錄》的重要性,卻看不到它可以面世的那一天。在珍藏了手稿大約四十年之後,他在行將就木之前,把手稿通過托蒂·皮耶羅神父,帶到了海外。之所以要偷偷放在盛桂花糕的籃底,我推測,是他實在不知該向皮耶羅交代什麼話。就在這持久的沉默中,《燕山龍隱錄》隨皮耶羅開始了比他的歸鄉之旅更為漫長、也更為曲折的語言、地理的大遷徙:它在時間中改頭換面,幾乎讓人無法辨析真相。
歡君返美後,對我研究出的這一結論頗為驚訝,連聲誇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幾乎讓我受寵若驚。當晚大吃大嚼她做的熱辣辣重慶火鍋時,她慨然表示,如果我有志把《我父》回譯為中文,她願意盡其所能地協助。大喜之餘,我用啤酒把自己灌醉了。但是,從法語回譯這部手稿,遠比我們所能想像的更為艱難:我在法語上下過功夫,閱讀沒有大礙(歡君也能讀讀),但畢竟不是我的母語。歡君的母語是中文,但她的歷史知識還停留在高中階段;我雖然專治中國古史,對漢語的種種奧祕,卻還只能意會、拙於言傳。我倆綁在一塊,從表面上看,自有許多優勢,我可以對著法文手稿和葡文夾註,用英文誦讀,歡君則用中文記錄,事情就這麼簡單。然而不然,為了從兩種語言(實際不止兩種)裡找到相互準確對位的詞,使我倆摳破了頭皮。語言猶如叢林,一旦身陷其中,發現處處歧路,舉步維艱。而歡君對維護漢語精確性的倔強,和我對漢學知識的自信,經常鋒芒相對,各不相讓,發展到極端,就是冷嘲熱諷,惡語相向,中美關係,時時面臨危機。為了打破僵局,——有時候會持續一天或者一週——我只好以和稀泥的方式尋求解決,而她這時也禮讓兩分,於是我們就此在一個詞語上達成並不心甘情願的妥協。暑期,為了這件自找麻煩的事情,我們甚至放棄了旅行,終於在上個星期五的晚上(後半夜),把一箱子蝌蚪文,統統變成了方塊字。
然而,我們還沒來得及喝杯早茶(峨眉竹葉青)來慶賀一番,就沮喪地發現,回譯出的這部手稿,每一個漢字我們都認識,但卻是無法卒讀的:它情節枝蔓叢生,細節如荒草亂長,涉及的人物不僅眾多,而且性格破碎,前後多有矛盾、牴觸,在歷史的轉捩點,常含著不合牌理、不合邏輯之突變,更有波詭雲譎、相思如灰,讓人讀得時而悲咽無語,時而又一頭霧水。這固然與瞎眼老婦恣肆汪洋(或曰信口開河)的講述方式有關,更因為它的母本也僅僅是一部未經整理、修訂的的原始文稿。加之,它在語言一次一次(又一次)的轉換中,留下了不計其數的誤譯、漏譯、揣測、武斷的增添與刪節,總之,它千瘡百孔,如畫在絹帛上的一幅古代地圖,反覆被蟲咬過,又反覆被人按臆想重新編織和塗寫,最後,圖上標示的點與線就全亂了。
這意料之外的打擊,把我們打悶了。在長時間的無語後,還是我勉力支撐了起來。我指著桌上、地板上,堆放的一小摞一小摞書稿,啞聲說:
「這是帶給人無限麻煩的書。」
歡君哭兮兮地說:「我同意……」
「無限的煩惱,無限的時間。」
「我同意……」
我做了個有力的手勢,說:「讓我們把它忘了罷。」就俯身把書稿揀起來,抱到屋外的草坪上,摞起一座山。在我掏打火機的時候,歡君跟了出來,向我背誦了她喜歡的一個哲學家(我懷疑是個小說家)的一段話:「一本無限的書在燃燒時也許同樣是無限的,因而會使這個星球被煙所窒息。」她臉上沒有了淚痕,調皮地看著我。
我把打火機扔了。我倆都同意再給它尋找一次機會。我和她都不忍心說出那句中國俗話:
「死馬當活馬醫。」
何先生,歡君向我推薦的醫生就是您。
請原諒我的冒昧,因為我找不到其他人了。也請恕我直言,您也許並不是最合適的人,卻是我能夠找到的人。歡君之所以向我推薦您,是基於以下三個理由:
一、對校友的信任。
二、您受過歷史學的基本訓練。
三、您是一位作家,寫過李清照南渡這樣的小說,歷史/文學在您的寫作中如影隨形。歡君問過我:「讓一隻古代瓷盤的殘片重新復原為瓷盤,靠什麼?」我說:「膠水和石膏。」她說:「大錯。是想像力。」這句話,幫助我下了最後的決心。
何先生,現在我和歡君掌握的,就是一堆(又一堆)語言的殘片,而您手上所有的,即膠水、石膏和修復術。我誠摯地邀請您加入我們的工作,把它修復為一本可以清晰、流暢地閱讀的書。我們不指望這本書能給歷史和文學構成顛覆或某種大的貢獻,只乞盼它能夠被完成。懷胎十月就很艱辛了,而我們還一直處在難產的境遇中。您的加入,也許能把這孕育了三百年(或者更長)的老孩子,催生出來,放還於人間。
我和歡君都期待著您的(慷慨的)回應。
您誠摯的
宇文長安(Stephen King) 謹啟
佛羅里達‧塞布爾角
紐波特大學歷史系
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