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流,人稱迎風樓流君,以一曲扇舞聞名於京,
高軒,京城神祕殺手,以一柄金烏扇殺人無數。
他身具兩個身分,優遊其間,不曾動心動意,
卻在無意之中,被一個來自西方的卡萊爾王子撩動心弦。
那明明是一個單純、直率到了極點,跟他完全相反的存在,
可那溫暖、善良、正直的性格,卻在不知不覺當中,悄悄沁入了流君的心扉。
陰謀詭計一波接著一波,危險犯難也從來不曾少過,
可當他回到平常的生活,卻總是忍不住想起卡萊爾時,
於是流君知道,真的,有什麼不對勁了。
大唐盛世中,西方王子與東方殺手的純情羅曼史。
章節試閱
序章
唐朝,玄宗開元之治中,文治武功鼎盛,是帝國最強盛富足的黃金時期。
隋朝建都「大興」,此一龐大的城池在入唐後更名「長安」,名列世上最大的都市之一。井然有序的街道將巨城切割成坊里,其中各樣人種駢肩雜遝,連街頭賣藝的行旅中都有來自西域的色目人,那麼,風月場所中異國豔姝自然是不可少。
長安城中,有花樓名「迎風」。
迎風樓中有名伎,以自創扇舞名揚京城,雖身價不至傾國,卻也千金難買。多少膏粱子弟為睹他一對金絲繡扇,踵踵而來,幾乎要把那側院落的門檻都踏平。
此伎複姓莫德,單名一流字,藝名「流君」,男兒身,為西域色目女子與中原人士之苗裔,生得秀面高鼻,一對藍眼奪人心神。據傳,見者無不陶然,數觴即醉。
但是這名伎,卻非只有一種面貌。
月黑風高,是宵小蠢動之時。唐朝實行宵禁制度,每晚晝刻既盡、每朝五更三點後,分別擂鼓示警。凡是在閉門鼓後、開門鼓前,不只城門,城中各坊的坊門也一應關閉,在城裡大街上無故行走的,就觸「犯夜」罪名,官差可逕行逮捕扣留。
此時宵禁已下許久,大街上空無一人,只有巡夜的衛士列隊走動。一般民居坊內悄無聲息,尋常百姓們早已閉戶安寢,但黑陶的屋瓦上,卻細細傳來腳步聲。
兩個黑衣人摸黑穿過沉眠的長安城,夜行靴踏在民房頂上,越過坊間的圍牆,不多時便進入了一處大宅院。打探過房內動靜之後,兩人取出迷香,打算將屋中之人迷倒以便行事。
冷不防地,一道身影落在兩人面前。他毫無預警的出現讓兩名黑衣人一愕,隨即低聲驚叫——
「高軒!」
鬼魅般現身的,是身著黑袍、戴著慘白面具的男子。他臉上木刻面具的表情古怪嚴峻,緞製黑袍袍面上布滿金色繡線,織成精緻古雅的圖案,妝點著那不合時宜的華麗衣著。如暮色的寬大黑袍在夜風中拍打,獵獵作響,領口袖間卻露出色澤更深的夜行衣。
「既然認得,就快些讓開。」男子低沉的語調從面具後傳出,威脅之意如凜冽北風。「倭國遣唐使,是我的獵物。」
「別開玩笑了!」
伴隨叫囂,兩名入侵者唰唰拔出鋼刀,朝眼前的阻礙殺去。銀光在黑夜中閃動,而被喚作高軒的神祕人物只是側身一讓,就躲過了粗糙的攻擊。
然後精緻袍袖下白皙的雙手揮開,兩道光芒騰空舞起。那是一對金色的摺扇,扇面在星空下宛如月輪耀眼,扇沿閃著利刃般的寒光。
兩個持刀的黑衣人,僅來得及喊出奪命武器的名稱──
「金烏扇!」
第一回
暮靄低垂,又是一日過去。
迎風樓西側有一處半獨立的廂房,是流君接客與起居之處。今天這側從午後開張就高掛著「有客」的紅燈籠,但屋中悄然無聲,沒有絲竹亂耳,也沒有風月場所常有的淫聲蕩語。雅緻的客廳中,只有一名年約二十六、七歲的青年獨坐品茗,除去僕役服色的小僮偶爾進入烹茶換水之外,沒有別人。
林文彬端坐胡椅之上,身上從八品下的縣尉官服雖稍顯破舊,卻遮掩不住曖曖內蘊的氣勢。他額角隱隱外凸,捲起的衣袖下露出刻著刀疤的臂膀,舉杯換盞間茶水波紋不起,顯然是個習武之人。但在武人的威嚴之外,他的眉宇柔和,乾淨面孔帶著良好修養,又有斯文儒意,調和了過於陽剛的氣質。
唐代縣尉是執行基層縣事的文官,管轄迎風樓所在這側的京兆府萬年縣共有六名縣尉,分別掌管各種基層事務,多半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個會武的縣尉並不尋常,而一個會武的縣尉獨坐在妓院中,更非普遍的景象。
客廳旁的房門輕輕被推開,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從裡間走出。那少年穿著僕役服色,舉止靈巧,走到桌旁躬身對客人行禮。
「林大人,流君醒了。」少年說。「更衣已畢,請林大人入內一敘。」
「有勞了。」
少年是流君的貼身侍童絲蘿,負責迎送客人、打雜等事,也是名伎唯一專屬的僕人。林文彬和少年算是熟悉,於是也不多話,起身示意他帶路。
跟隨絲蘿,林文彬大步邁入相連的房間。雅室一角被豪華的檀木大床占據,斜對面有一張雕花坐床,上置茶几座墊等。
茶几上已備好了簡單酒食,爐頂煎茶正滾著,一旁半倚著約莫二十來歲的秀麗青年,正是藝名流君的莫德流。他身著簡單的青衣,頭髮用一根玉簪挽住,五官分明的臉上僅略施脂粉,一對不似中原人的眼睛是深沉的靛藍。淡淡薰息飄來,若有似無的異香讓林文彬忍不住皺眉。年輕縣尉走到坐床旁,身一歪,就沉重在名伎對面坐下。
「你睡得可香啊!」林文彬說。
「託您的福。」流君回答。
身著素面青衣的流君輕輕一笑,也不招呼客人,就拿著茶勺自斟自飲。受此對待,付錢上酒家的林文彬也不動怒,他只是伸手向流君頭上,把名伎用來固定髮髻的一根碧玉簪摘了下來。
黑髮如瀑般傾瀉。
「這該夠抵你那場午睡吧?」林文彬邊說,邊把玉簪收進袖裡,然後推盞討茶。「找我來等你起床,總不好叫我掏腰包嘛?」
「林大人好眼光,那支玉簪是昨日絲蘿跟貨郎買的,值十五錢。」
「噗!」青年剛就嘴的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多少人一擲千金只為見你一面,你拿這種東西簪頭髮?」
「好說。」
「啊,罷了。」青年煩躁地把玉簪擲回几上,傾身再次拿起茶盞。「流君,你知道昨夜城裡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
林文彬眼神一凜,流君微微笑開,揮手把隨侍在旁的侍童絲蘿遣出。當細碎腳步聲在門外消失時,方才淡雅的微笑也從名伎臉上散去。僅眨眼間,他那稜角較中原人士尖銳的面部不再帶著溫和優雅,五官就像瞬間死去那樣,失去了所有的表情。
「文彬哥,你不是來抓我的吧?」
「……我就知道。」
聽流君那麼一問,身為朝廷命官的林文彬放下茶盞,單手掩面,長嘆了一口氣。他本身的職責是管理戶口,但這幾個月內負責捕賊的縣尉調任別處,工作就落在他頭上。
當然抓殺手包含在職務範圍中。
而相對於面前友人瞬間頹喪無比的反應,莫德流卻是正襟危坐,臉上波瀾不興地拾起桌上髮簪,隨手再次把長髮盤起。除去梳理髮絲的沙沙聲外,整個房間倒是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從旁人看來,這景象著實是引人疑竇。
「唉……」
林文彬長嘆數次之後,終於重新振作,再次朝几上伸手。見他改拿起旁邊的小酒杯,莫德流倒是見怪不怪,端起酒壺將杯注滿,任他一飲而盡。
再斟,又乾。反覆數次。
「你可知道,昨夜高軒殺的人是誰?」末了,林文彬問。
「倭國遣唐使大和長岡。」
「錯了。」
「喔?」
年輕縣尉的酒杯見底了,流君抬手欲添,卻被擋下握住手腕。名伎卸去偽裝之後臉上缺乏情緒表現,那聲「喔?」只有表面上的詢問,被捉住手更是連眉毛也不抬一下。林文彬嚴肅地看著眼前麗人,卻怎麼也讀不出那雙深色藍眼中藏著什麼情緒。
「你是真不知?假不知?」青年抓著那隻手,沉聲問。
「流君向來深居簡出,不問世事。」
「唉……你啊!」林文彬氣餒地放開莫德流,又是一聲長嘆。「連我也不能信任嗎?」
「高軒受託取人性命,從不過問箇中原委。」流君收回手,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滿,慢慢啜飲。「若委託人弄錯目標,也非殺手的錯,不是嗎?」
「唉……」
林文彬煩躁地搔了搔頭,把視線投往半掩的紙窗外,同時把右手探進自己懷中,拿出了個布包扔在茶几上。出乎意料的,布包敲擊在桌面,發出金屬的沉聲。流君伸手把布包倒過來,幾枚白花花的銀錠滾落在茶几上。看到這麼大一筆錢,名伎的藍眼眨也沒眨,連調侃都是面無表情。
「五十兩白銀買流君一夜,林大人好闊氣。」
「昨晚死在遣唐使府上的,是通緝犯徐三。」林文彬面色微紅、雙手抱胸,老大不高興地說。「他受官府追捕、走投無路,半月前潛入大和長岡的住處,欲取而代之。今早我到案發處,一眼就認出來了。」
「喔?」
「懸賞五十貫,那是你的。」林文彬邊站起身邊說。「另外死在屋頂上的兩個黑衣人,是徐三的仇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既然通緝犯死於非命,賞金當然充公。五十兩白銀大約價值五十貫,總共五萬錢,這不是小數目。就算在京城,一個縣衙裡的小小縣尉,要是奉公守法不恣意斂財,不知多久才能攢下這麼多積蓄。莫德流對此心知肚明,卻沒有任何表示。他只是將銀錠收起,看著林文彬起身,嘴角扯開一抹豔笑。
「不留下來過夜嗎?閉門鼓早響過了喔!」
「免了,」林文彬向年輕友人拋去一個白眼。「你這裡太香,我的鼻子受不了。」
「那不送。」
「你呀……」
林文彬走到房門口,又停下了腳步回頭。還在坐床上的莫德流已經換上舞伎流君的面孔,似笑非笑看著他。
「可以的話,早些從良吧。」年輕縣尉看著名伎,嘆息似地說。
***
「你見過了嗎?迎風樓的流君?」冬日暖陽的早晨,路邊老王問路邊老李。
「啊啊那個胡伎啊?」老李搔搔鼻頭。「見過是見過,不過我真不懂哪……」
「怎麼?」
「那麼醜的人,怎麼會成為名伎呢?他舞是舞得不錯啦,但那高鼻、那削面、那銅鈴大眼,更別說那對像玻璃珠一樣的瞳仁了,還是男的。哎唷有錢人的品味還真奇特啊!」
「噗哧!」
最後那聲忍俊不住的笑,倒非出自兩個路人之口,而是路過歇腳的官吏。此處是南北縱切長安的朱雀門大街東側街旁,人聲鼎沸的街邊樹蔭下有個臨時茶鋪,兩個身著同式官服的青年縣尉倚在旁邊喝茶,笑的則是其中之一。
「這長安第一醜伎,我還真該見識見識。」
剛噴笑的青年雖穿著官服,臉上卻有種江湖浪子的放蕩神情,他說話的語音不高不低,恰好傳入身旁的夥伴耳中。這人的名字叫侯邦彥,剛從別處下級縣城調到京兆府萬年縣衙。新官上任,這位老兄卻不管縣尉眾多雜務,揪著新同事就往街上跑,說是要巡視職務範圍。
聽他如此發言,旁邊那位被拉出來的另一個縣尉,也就是林文彬,手持茶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君子各有所好,人人品味不同罷了。」林文彬說。「侯兄,你剛到京城,胡人看了扎眼,久而久之,看多也就見怪不怪了。」
「那想必,林兄就是看著看著對了眼的那種。」穿著嶄新官服的侯邦彥將自己碗中茶水一飲而盡,笑道:「門房小吳跟我講啦!流君是林兄的老相好。想不到林兄一表人才、家有妻兒,竟好此道。」
「侯兄莫要誤會……」
「林兄不用緊張,我對斷袖之癖可沒有偏見。」
「不是那樣的。」林文彬正色道:「我跟流君只是朋友而已。」
「是、是,好朋友、好兄弟。」侯邦彥敷衍著。林文彬正要接口反駁,他卻已笑笑看向街旁擁擠的人群,道:「看來進貢隊伍到了,走吧?」
「喔,走吧。」
於是兩人付了茶錢,離開茶鋪,就往旁邊萬頭攢動的群眾行列中扎身。
臘月初六,長安城裡已經漸漸開始可以嗅到過年的氣味,進城買賣的外地人多了,東西二市來往採辦的人潮也增加了好幾倍。但今日相當特殊,平時聚集在城中各處的鄉民,紛紛都聚集到城中央的朱雀大街兩旁,弄得一條幹道兩旁是沸沸揚揚。不只京城中的各級衛隊在此加強巡邏維持秩序、不負責巡邏的縣尉跑來湊熱鬧,連他處的攤販茶鋪都移到此處。
原因無他,大食使節進貢。
本國使節回報、出征大軍返國、外國使節來朝,都是長安城一等一的大事。阿拉伯古稱大食,自高宗永徽年間使節首次來朝,此後百年間兩國來往不斷,時有遣使互相拜訪。後來回教勢力擴張,開元三至五年間,唐朝大軍為吐蕃與大食偶動干戈,後又講和。這次大食人名義上是為賀年,專程帶了異國方物、珍玩,大擺排場一路進城,除祝賀外,也有更多炫耀國力之意。
「來了來了。」
「你小心點。對不起啊老丈,他是剛從鄉下來的,不太懂禮貌。」林文彬扶起不小心被侯邦彥撞開的路人,連聲道歉後,朝夥伴橫了一眼。「你注意點,我們可不是來玩的。」
「看看也無妨啊,咦那是大象吧?」
「喔?哪裡?」
駿馬和駱駝作為前導,身著華麗異國服飾的大食人吹著號角,一路由南方直行而來。行列中除了裝飾華麗的乘象之外,載著各色美女箱籠的馬車也穿插其間,然後是被鎖鏈牽著的異國珍獸、膚色不同的俘虜,隨著音樂緩慢前行。
隊伍之中有輛馬車,車上載著與人等高的鐵籠子,其中裝著一個金髮碧眼、鬚髮雜亂、身披獸皮的蠻人。相較於其餘花枝招展的遊行隊伍,這項貢品並沒什麼突出,不過又是個膚色特殊的奴隸而已。但特別處在於,他一直不斷地喊叫,並用雙手撼動著籠子。
『救救我!放我出去!』
『我是不列顛麥西亞王國的卡萊爾王子,請誰聽得懂的,通知我的國家!』
『誰聽得懂的!拜託!』
『圍觀著的你們!求求你們!』
『我一定會報答的!求求你們!』
關那蠻族的籠車經過林侯兩人面前時,兩個人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籠中之人除去長而蓬亂的金髮外,也長了滿臉金色的鬍子,但一雙淡藍色的眼睛看來還相當年輕。他的骨架粗大,肌肉不知是因為激動或寒冷而微微顫抖著。囚禁他的鐵籠雖堅固,卻也被搖晃得匡啷作響,拉車的馬兒不安嘶鳴起來。
『幫我離開這裡!拜託!』
『求求你們!不要害怕!幫助我!』
經此一鬧,群眾像是看到即將破籠的猛獸般後退。於是原本走在隊伍後面的、纏著頭巾的大食人走上前,一鞭抽在那人抓住欄杆的手上。
「噢,看起來好痛。」侯邦彥不忍心地轉開目光。「他們一定要當眾這樣虐囚嗎?」
鐵籠中的人手上挨鞭,吃痛縮回籠子中央,抱著綻血的手縮成一團。但他的聲音沒有被皮鞭奪去,那雙淡色的藍眼有一瞬間和林文彬的視線交錯而過,然後又移向其餘的人群,吶喊再次從他已經乾裂的嘴唇中迸出。
『拜託!求求你們!有沒有人聽得懂啊?』
『拜託你們……』
「不知道他在吶喊什麼……」林文彬看著遊行隊伍,臉上也寫滿同情。「那人似乎很委屈、很痛苦。是被劫來的吧?」
「看不下去了,我們走吧。」侯邦彥話才開口,人已經往人群外面鑽了,並有板有眼的吆喝起來。「不要擠啊!會出人命的!不要再往前擠了!」
「你才在擠人吧?」
林文彬隨即跟上,適時制止同事殘害鄉民的舉止,兩人拉拉扯扯地沿著進貢隊伍行進的方向,往皇城方向走去。
由於街上駢肩雜遝的盛況,林侯兩人只注意到一旁人群中有群鶯鶯燕燕,打扮得花枝招展,是青樓女子和男伎結伴出遊。他們沒注意到,裡面有被侍童絲蘿拉來看熱鬧的流君,當然更不可能看到流君臉上那種錯愕後的若有所思。
那「蠻人」求救的話,用了三種不同的語言,有一種是拉丁文、另外兩種分別是遙遠西方蠻族日耳曼和盎格魯的土語。
莫德流聽懂了。
第二回
唐朝長安雖行宵禁,但僅限於城中大街,各坊內小街小巷則不受管制。相較於大道上的黑暗冷清,入夜之後,妓院酒館反而是一片燈紅酒綠。迎風樓所在的平康坊東北三曲,是全城最著名的青樓匯聚地,燈火通明到深夜也不足為奇。
今夜迎風樓西側廂房,依舊是絲竹悠揚、觥籌交錯。但不同於平日騷人雅士乃至於新科舉子的排場,今天酒菜只擺了半桌,屋中僅有一組兩人樂妓,加上流君,共三位藝人而已。僕從則只有流君的侍童絲蘿,少年藏在客廳一角煮水燙酒,讓人幾乎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這場面雖嫌寒酸,想想也是當然,除去花枝招展的三位藝人,廂房內的客廳只坐了兩個縣尉,都是從八品下的小官。在冠蓋雲集的京城,兩個縣尉無財無勢,能包下流君一晚已是稀奇。林文彬舉起面前的酒杯,皺著眉頭喝乾,眼神忍不住飄往硬扯著他來此地的同僚。唐代禁止京官上藝樓,縣尉本不能公然在此開宴,而始作俑者的侯邦彥,正兩眼發直地盯著流君——那看得之專注,一筷子豬耳朵挾了半天,手倒是還懸在瓷盤上方。
「侯兄、喂、侯兄。」
林文彬忍不住出聲叫喚,把出神的侯邦彥嚇得一愣,險些連筷子都掉了。
「啊?什麼?」
「你把筷子放下來看吧!」林文彬苦笑著說。「流君的扇舞,我也是第一次這麼近看,的確精妙無比。」
「啊啊……」
侯邦彥虛應幾聲,也不知有沒有把林文彬的評語聽進耳裡。他手上那雙象牙箸放是放下了,兩眼卻又迫不及待地移回桌前的雕花坐床。那充當舞臺的坐床旁坐著兩個美女,一持琵琶一操笛,而臺上,流君穿著絲綢飄衣,兩手各持一把金線精繡的摺扇,正隨著樂聲翩翩起舞。
樂曲剛開始,只撥弦切切數響,流君定身於臺上,側對客席,垂首屈膝而立。
他身著一件淡藍縵衫,下身是紫色紗裙,用虹彩絲帶繫在胸下,皴出層層堆疊的波紋。在胭脂花黃的妝點下,那原已光潤的側面因脂粉而皎白,半抹遮掩不住的俊朗英氣調和了穠麗,渲然成一股獨特的氣質。
隨著笛聲幽幽和入,靜立猶如玉雕的人影下頷輕抬,一手極緩舉起。定睛注目下,收攏的絲扇好似固結於空氣中,但久觀之後,才知那扇已移而讓人全然不覺,僅扇柄所繫絲穗微微晃動著。
絲竹聲漸漸悠揚起來,流君依舊保持似凝似滯的姿態,上身幾乎不動,腳步稍移,轉而面向客席。那旋身的動作是如此靜謐而優雅,林侯兩人直到扇面遮住流君額上裝飾的金鈿,才意識到兩把繡扇早已無聲無息張開,交錯在舞者面前。
倏然琵琶樂手的撥子當弦一劃,快板驟然竄起,笛音亦不落人後,聲調從嗚咽轉為輕靈。繁絲急管中,兩把淺黃底的繡扇左右舞開,朱碧花紋夾金絲的扇面轉眼就翻飛如金銀彩蝶,讓人目不暇給。而在兩腕翻轉的同時,流君被衣裙覆蓋的腰緩緩往後反折,上身向下傾倒。他臉上噙著笑,目光流轉,手上舞扇的動作卻絲毫不慢。直到頭上珠翠將要點地,彩衣人兒才一躍而起,在快竹緊弦中迴身起旋。
流君下身穿的羅裙本是兩層,旋轉間細紗織的外裙飛揚起來,顯出底下血色的長裙翻騰如波。隨著傾身騰舞的動作,薄絲輕綢的袖襬、飾帶畫成了飄忽的弧線,宛如臘月的鵝毛大雪,又像陽春爛漫陽光下薰風帶起的飛花。那景象如夢似幻,再加上扇面飾線反映燭光的金波,竟讓人眼花撩亂,看不出旋轉的速度究竟是慢是快。
笛聲和琵琶依舊急促,但樂音中不知不覺間多出了清脆聲響,不似鐘罄金聲、也非鼓聲咚咚,卻是合拍合律,自成第三股樂音,混入齊奏。
「聽到了嗎?哪來的擊節聲?」
林文彬聽著覺得怪異,忍不住湊到正屏氣凝神的侯邦彥旁,低聲詢問。侯邦彥看得正出神,也不搭理他,只右手往流君頭上一指,算是回答。
隨著那手指的方向仔細看去,再追隨那脆響的來源,就算認識流君數年,早聞其盛名,林文彬還是不由得低聲讚嘆。那響聲來自流君頭頂,他旋舞時,只頸部以下的軀幹轉,頭依舊面向客席。當首身扭動的幅度到達極限,每圈轉完之前便急速轉頭,他頭上的珠翠、步搖非金即玉,這一轉,珠翠互相敲擊,就成了那清脆合拍的巧妙玲玎聲響。
臺上原就飛快的舞蹈漸漸加速,流君已然旋成一團雲彩,不分眼鼻頭手,唯見雲中縫隙灑出來兩團金光,是他手中的扇子。旁邊的琵琶嘈嘈像豪雨傾盆而下,笛聲則是乍聽而亂,入耳之後卻宮商分明。珠翠伴節的脆音旋成了嚶嚶急切的催促,越舞越快、越舞越快、越舞越快……
然後一聲破玉之響,整個舞臺乍然而止。
有那麼小半刻時間,花廳是靜止的、沉默的。不光臺上臺下三伎維持著最後終止的姿勢,客席上林侯也不動,就像剛做了場太精彩的夢,瞬間驚醒,一時之間還不知該做何反應。
「雕蟲小技,流君獻醜了。」
臺上舞者恢復正立姿態,舉手向兩位客人一揖,旁邊兩位樂妓也跟著起身行禮。林侯二人這下才醒悟到表演已經結束,猛然拍手叫好起來。
「好!好!太妙了!」侯邦彥拍著桌子,用力向舞臺舉杯。「如此好舞,畢生難見!敬迎風樓流君!乾!」
「侯大人過獎了,不過區區扇舞。」流君微微含笑,自臺上走來,扭身就在靠侯邦彥的椅子上坐下。「有客自遠方來,蟲篆之技,博君一燦爾。」
「流君,你就別再自謙了。」林文彬在桌另一面苦笑,兩個樂妓表演後也朝客席走來,自然在他兩旁的座位坐下,讓縣尉大人滿面的不自在。
「沒錯沒錯,迎風樓流君,果然名不虛傳。若是你這扇舞上不得檯面,那教坊裡的人都要失業啦!」侯邦彥笑著,把一杯斟滿的酒推到流君面前。「自謙過度則嫌酸腐,該罰!」
「是該罰。」
流君也不推辭,爽快乾脆地舉杯就乾。這一杯下去,就像起了頭,青樓男女最擅長的就是行酒划拳,三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伴著林侯兩人一壺壺的喝下去。
於是酒過不只三巡,或是十幾二十巡吧?侯邦彥本來就量大,林文彬平日雖不多飲,也是能喝上幾杯。等到主客都有八分醉意,已經是亥時左右,將近子時。既然各坊入夜後坊門緊閉,人員出入不得只能留宿,自然就到了青樓的重頭戲時間。
「那,林兄,我就不打擾你們情人敘舊啦!」侯邦彥扶著兩個樂妓起身,醉態可掬地走向門外。「朋友妻不可戲,今天我就屈就於路旁小花了,您慢慢享用啊!」
「呃……咦?」
林文彬已經喝得頭昏腦脹,正趴在桌上歇息,聽侯邦彥這麼一說,抬起頭來,呀然發現廳中只剩自己與流君兩人。而後者臉上的酣然已經透過脂粉,一張玉面明顯泛著粉紅色,正微笑看向他。
「那麼,文彬哥……」流君靠上林文彬的耳邊,輕輕說:「我們……也去睡吧?」
***
迎風樓西側廂房屬於流君的部分,總共三個房間。第一層是外間的客廳,擺著胡桌胡椅和一張充當舞臺的坐床,地上鋪著波斯地毯,牆上掛著各式金玉字畫,平日小型酒宴歌舞都在此處。
第二層的暖閣雅間較小,妝點更是精緻,主要擺設只有可供兩三人對酌的坐床,和掛著淡藍色紗帳的豪華雕花檀木床,平日若有客人留下過夜,流君就在此處陪寢。
而第三層的裡間最小,布置與其說像臥室,還不如說像書房。這是平日流君起居的地方,當中有西域樣式的桌椅,旁邊有矮几書櫃和放著一般什物的矮櫃,再過去是梳妝檯。一張小木床占據了房間的角落,與隔壁相較起來寒酸得離譜,而牆上除去兩幅寫著流暢草書的掛軸,別無其餘裝飾。
上半夜的酒酣耳熱似乎已經隨著月落而風逝,夜深人靜,流君的床上空無一人。黑洞洞的房間中,莫德流悄然無聲著裝著。漆黑的夜行衣已經穿妥,繡金的外袍也用腰帶束好,他綁緊了軟皮靴子上的繫帶,拾起桌上的面具和金扇,輕輕往外面的房間移去。
大床淡藍金綃的帳幕中,傳來林文彬深沉緩慢的呼吸,大床旁邊的踏板上則有侍童絲蘿的鼾聲。碳爐和緩的暗紅光下,那景象散射著溫暖的氣息,莫德流靛藍的雙眼掃過整個房間,冰冷的面龐似乎微微鬆動了一下,瞬間又重新冰凝。無論方才席後如何勸誘,酒醉的林文彬都堅拒與他同床,甚至不許他睡在同個房間內。年輕縣尉那反覆而堅持的「男女授受不親」聽來雖好笑並謬誤,卻正氣凜然地讓人無法反駁。
「既然文彬哥給我方便,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剛才流君把林文彬安置好交給絲蘿,離開房間時說了這麼句話。林文彬只揮了揮手要他快走,卻不知,那背後帶有更深沉的意義。
依舊是一絲聲響也沒發出,莫德流確認雅間中兩人都已熟睡之後,折回自己房內,小心把門閂好。他走到不大的窗邊,輕輕掀開紙窗和外層防寒的木製擋板,身形一縱,就躍入了月已西沉的長安黑夜中。
***
雖夜已深冷,附近青樓酒館還是斷續傳來笑語,不少燈籠也還綴著巷弄。莫德流小心避開守衛和燈光,無聲無息地翻出坊牆。北出平康坊之後,沿著皇城東牆的方向而去,悄然越過住滿高官權貴的崇仁、永興等坊。
已經化身為神祕殺手「高軒」的莫德流在穿越光宅坊後,於城牆外稍加停佇。待巡邏宮牆的衛士來回的空檔,他提氣一躍,飛上半個牆高,即將下落時足尖在牆面重點,借勢再次往上跳至牆頂。翻過高聳的城牆之後,進入花草扶疏的大明宮。避開右銀臺門,穿過半個大明宮後往西折,就是種植著奇花異草、豢養著各種進貢珍獸的禁苑。
原本進貢給皇帝當作方物的各色人種奴隸,有歌舞專才的應該被歸於教坊,有手藝的則歸於工部少府之類。但被當成貢人的卡萊爾非但一無所長,言語無法溝通之外更難以控制,最後只得跟野獸一起送進禁苑,由負責照顧珍獸的大食人看管。
夜已深,隆冬十二月的長安夜晚非常寒冷,即使是在木造屋內也僅能稍減寒意。卡萊爾王子依舊被囚在鐵籠中,連人帶籠被放在倉庫裡,旁邊的籠裡關著一對雌雄獅。氣溫很低,薄薄的牆壁提供不了多少溫暖,囚禁他的大食人還算用心,點了一盆炭火在屋中防止貢物失溫而死,卻又惡質地把那火盆放在房間另一側,離獅子比離人還近。
就算出生於溼冷的西歐,只有一張獸皮遮身的卡萊爾也難耐酷寒。他擠在鐵籠離火盆最近的角落,把自己縮到不能再縮,用頭髮跟獸皮把自己儘量與空氣和籠底隔開,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凍到半睡半醒,蜷成一團瑟瑟發抖著。
「砰咚!」
門外傳來沉物落地的聲響,那聲音非常輕微,無法熟睡的卡萊爾起先以為自己聽錯,但門口隨即傳來開鎖的聲音,門「吱呀」被推開時一旁的獅子也驚醒了,發出低啞的咆哮聲。
『……誰、誰?』
伴隨著刺骨寒風,黑袍戴著慘白面具的人影溜了進來。卡萊爾冷到幾乎麻痺的唇舌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質問,但黑衣人沒有回答他,只是把門關上,冷冷瞪著那對張牙舞爪的獅子。
雖然被面具遮蓋臉龐,那對深藍的雙眼仍有種奇異的魄力,鎮住了異國的猛獸。卡萊爾驚異地看著來人,還沒等到他擠出第二句話,原本低吼著的獅子就已經垂耳低首,洩氣地後退坐下。
『你是誰?』
黑衣人走到卡萊爾籠前時,他已經掙扎著起身,湊上前詢問。他清楚看到那人手上拿著一串鑰匙,瞬間意識到這是來救自己的而驚喜交加。但更讓他驚訝的還在後面——那戴著面具的怪人手中試鑰匙開籠上的鎖,口中竟然吐出了他的母語。
『別出聲,我是來救你的。』
『你……你會說盎格魯語?』
『我會。』
『噢感謝主……』
「噓!」
高軒從開鎖的動作中不耐煩地抬頭,瞪了卡萊爾一眼,卡萊爾看到了那雙眼中的神色之後連忙住口。無言在昏黃的黑暗中蔓延了好一會兒,幸好沒多久高軒就找到正確的鑰匙,打開籠門,不然年輕王子可能會被那種焦躁的沉默噎死。
『我不知該怎麼感謝你……』
『出去再說。』
鐵籠一開,王子就蹣跚走了出來。莫德流沒有漏看他身上單薄的遮體物和明顯的顫抖,鐵門重新關上的同時,黑色繡金長袍也甩到了王子的頭上。
『穿上。』
『謝謝,可是你不冷嗎?』
『快點。』
高軒所講的盎格魯語雖然發音不標準,但其中的命令之意非常清晰。卡萊爾不敢違抗眼前的黑衣人,手忙腳亂地把長袍套上。而他才把兩隻手都穿進袖子,金花綢帶就飛來纏上他的腰,高軒將那條腰帶猛拉緊繫,把卡萊爾跟自己綁在一起。
『呃……』
『抓緊。』
黑衣人沒有給卡萊爾猶豫的時間,他伸手把王子的手拉來攬上自己脖頸,讓他的腿纏上自己腰部,然後推開門,飛身而出。
***
禁苑的這側燈火稀少,離開囚禁卡萊爾的倉庫時,他看到門前倒了個頭上纏頭巾的人影,旁邊歪倒著已經燒去一半的燈籠,照出泥地上有團暗色痕跡。直到他們遠離那個角落,異國來的王子才醒悟過來那是血。
『你殺了那人?』
『別說話。』高軒冷冷地說。『會咬到舌頭。』
『噢。』
即使背上馱著個比自己高大的人,高軒的腳程對沒見識過輕功的異邦人來說還是太快了。他第一次飛身上簷時,卡萊爾嚇得手腳並用,整個人緊纏住前方漆黑的人影。也不知是這動作的影響,還是兩人的重量終究遲鈍了高軒的腳步,軟皮夜行靴踏上房頂時落腳過重,踩脫了一塊瓦。兩人跳下房頂時,瓦片也在另一側落地,發出打破寧靜的脆響。
「有賊!」
「有刺客!」
燈火伴隨著叫喊聲亮起,禁苑守衛用意想不到的速度迅速圍聚而來。雖行跡走漏,高軒的腳步卻沒有半絲倉促,金烏扇不知何時出現在他手上,行雲流水般掃開蝗飛而來的箭雨。對比於後方吵雜的喧囂,他默不作聲地縱身舞動,寒風也似地馳往無燈火的遠方。
幾叢茂密的枝葉劃過卡萊爾的臉,逼得他低頭埋首於高軒的頸間。繡金黑袍與夜行衣中傳來一縷幽香,讓王子不由得失了神,當他注意到的時候,身後的樹叢已經把追兵與兩人遠遠隔開來。回頭是一片漆黑,四下不見半點燈火,只有頭上寒星點點。
夜依舊深沉,但布滿各種奇樹密林的廣大園林並不入夢,各種野獸蟲鳥的鳴叫交互響應,又在兩人飛速穿越時驟然停止,靜得讓人耳痛。為確認方向,高軒不時抬頭從樹影間仰望天空,靠著星象一路筆直往西,穿過這巨大的皇家狩獵場。
西進近十里之後,稍往西南折,朝向遙不可見的長安外城奔馳。高軒一直到穿過梨園南邊的建築群之後,抵達人煙稀少的區域才開始放慢腳步。他的功夫本就是走輕靈一派,長年的賣藝賣色生涯也對體力沒有幫助,背著個大男人全速奔馳了這麼長段距離,面具下的呼吸終究是忍不住紊亂起來。
『你需不需要……』
卡萊爾關切的問話才出口,就被身前輕微的搖頭截斷。高軒抬頭看看西斜的半夜星子,面具下的牙齒一咬,腳步雖緩了些,依舊毫不停歇地沿著北面城牆往西。
出禁苑,繞過長安城外郭的西北角,兩人來到了城牆的西側。就算藝高人膽大,莫德流也沒有把握能帶著劫來的人進城藏匿,他們的目的地在開遠門與金光門之間往西,離京城較遠的村落——王家村,那裡有一戶極其平凡、甚至有些破舊的人家。跑了大半夜,高軒終於在這裡止步,殺手伸手解開繫著兩人的腰帶,把背上的人放下。
「叩叩、叩。」
高軒的拳頭敲在粗糙的木板門上,不輕不重,在黎明前的深夜裡卻十分響亮。好不容易腳踏實地的卡萊爾活動著手腳,正打算說什麼,卻又再次被面具眼洞中的那對藍眼阻止。
「叩叩、叩。」
再次敲門時,卡萊爾注意到了那中間有獨特的節奏。隨即裡面傳出了推門的「嘰呀」聲、拖沓的腳步,然後外側的門輕輕被打開了條縫,露出兩隻蒼老的眼睛。
「是你……」
伴隨著蒼老的男聲,木門往外打開。門後是個黝黑矮小的老人,高軒拉著卡萊爾閃進去之後,也不多做解釋,就直接了當地對老人說:
「請幫我藏好他。」
老者點了點頭,也沒多問,就靠著手上半截蠟燭的微光,上下打量起卡萊爾。年輕王子從那對世故的眼神中看到了慈祥與關懷,良好的教養讓他想說些什麼,但立刻想到語言不通的問題,只好往一旁戴著面具的黑衣人看去,用眼神向他求救。
『我得走了,雖然語言不通,這個人可以相信,他會照顧你。』高軒終於說出今晚最長的一句話。『我會再來,你要藏好。』
然後高軒完全不給卡萊爾發言的機會,他轉頭改說漢語,向老人微微頷首。
「永伯,我得走了,麻煩你。」
「進城小心。」
高軒離去的輕風颳散了老人的語尾。穿著黑色夜行衣的人影足尖一點,就飛越了民家矮小的籬笆,轉眼不見蹤影。
「孩子,天冷,先進屋吧!」
老人和藹的嗓音讓卡萊爾收回痴望黑夜的目光,雖然言語不通,但撫在他肩上的手是那麼溫暖、那麼有力。就像帶他奔馳了整夜的黑衣人不寬廣的背,即使沉默、就算無法理解,也讓他自踏上這片土地以來首度感到安心。
『我忘了把他的衣服還給他。』卡萊爾撫摸著身上黑衣柔軟的緞料,握緊了手中的腰帶,喃喃說。
「不用擔心高軒,他不會有事的。」雖然有些偏差,老人還是從王子的語氣中讀出了他想表達的感情,於是微微一笑,帶著他往屋裡走。「來,進屋去吧!」
『謝謝你。』
「別客氣。」
***
放下背上的人之後,殺手的腳步自然輕快許多。他如箭般射過村落、酒家和無人居住的曠野,翻過比皇城牆易翻許多的外城牆,急速穿越依舊沉眠的長安。半個多時辰之後,高軒回到迎風樓。當他拿下面具、把夜行衣和金烏扇一併藏好時,遠方已經傳來開門鼓的聲音。他才寬衣躺下不久,就聽到外面的雅間有動靜,然後是林文彬起床、絲蘿打水給他梳洗的聲音。
天還是沒有轉亮,但窗外開始漸漸起了人聲。莫德流躺在床上,留心分辨隔壁雅間裡的動靜。一直等到林文彬拒絕用早膳,告辭離去之後,他才闔上眼瞼,瞬間就進入深眠之中。
***
從午後開始,長安就下起細細的雪,灰白灰白的雲層遮著天空,讓暮色加快了侵襲的腳步。風颼颼吹著,微小如塵的雪一波波飛揚起來,就像大廚揉麵時撒在空中的麵粉,又似纖手拂動下的絲幕。此景美則美矣,身處其中卻是凍人徹骨,於是路上行人都給逼了進房裡,街上僅剩少數無法偷閒的腳夫僕役,披著斗篷縮著脖子急匆匆趕路。
迎風樓堅固的夾層木牆隔開寒意,尖嘯的北風也被遠遠斥去。西側廂房流君的雅間中,一爐炭火燃得正好,坐床几上幾碟小菜卻空待著無人的絲絨座墊。金勾放下後,藍絲暖帳把檀木大床裡外分成兩個世界,外頭溫暖,裡面溫度卻更高。窗外天色還未暗,大床上卻已是人影交疊,兩具軀體在薰香的煙絲中隱隱可見,綢被間正是翻雲覆雨之時。堅固大床輕輕搖晃著,帳內不時傳出男人急促的喘息,伴上流君偶然溢出的低軟吟哦,交織成一片春意無限的音色。
幾個猛烈的動作之後是定身一顫,覆在迎風樓名伎身上的男人大喘幾口氣,半晌之後他才放鬆臂膀,緩緩在流君身側臥下。
「哎,流君啊,數月不來,你這裡是怎麼……變得更讓人銷魂啦?」
男人說著,邊抬手撫摸流君的面龐,語中盡是纏綿之意。流君額上起了一層薄汗,他嘴角勾起半抹微笑,一隻骨感的手撫上男人的,來回摩挲。
「還說呢,顏大人您這麼段日子不見人影,可讓我好生想念。」
「我也不願意啊!」年輕男人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個月剛娶親,家裡老婆管得嚴著呢,哪還能像以前一樣。」
「難怪剛才一進門就說今日時間不多。」流君輕輕笑著,在恩客的手上落下細碎的吻。「不過顏大人……現在什麼時刻啦?您不是說關門鼓前要走?」
「就你這廝精得像鬼一樣。」年輕男人挺起上身,笑著在流君額上輕輕一敲。「是不是忙著趕我走,好去找別的相好廝混啊?」
「哪來的話?流君當然希望顏大人天天留下來過夜……」
「那好呀!」
男人說著,往流君脖頸間就是一陣胡啃亂咬,加上意猶未盡的雙手在那如玉肌膚上又揉又捏,換來名伎止不住的討饒輕笑。
「哎唷、哎!」流君笑著,撫在恩客胸口的手倒是半推半就。「我是、我是擔心顏大人,夫人醋勁挺、哎唷、挺大的不是?」
「說不過你。」男人玩鬧一陣之後終於收手,笑著邊說邊往床上被褥一倒。「去去,去叫人送水來給我洗身子去。是該回去了。」
「就您這句。」流君笑著爬起身,轉頭往外面叫喚。「絲蘿,打水來給顏大人抹身啦!」
「馬上來!」
外面侍童清脆回聲,不多時一個粗役便打了桶熱水進來。流君披衣起身時,絲蘿正搬來高腳几,往上面擱著油膏布巾等沐浴用品。伸手試水溫的當兒,流君看到侍童給他使的眼色,於是輕輕把耳湊上去。
「林大人在外面客廳,等了有一刻多鐘啦!」少年低聲說。
「知道了。」流君輕嘆一口氣,把衣袍拉攏,直起身來。「你幫我伺候著顏大人,我去去就回。」
「嗯。」
***
外邊客廳裡,穿著半舊官服的縣尉坐立不安,繞著客廳走來走去,正是今早才離去的林文彬。他方才急匆匆來到迎風樓西廂,拍門時給絲蘿攔著,說流君正在接客,還是他端了官架子出來,好說歹說後侍童才讓他在客廳候著。
這不等還好,越等就越讓人難堪。迎風樓各建築間的牆搭得厚實,屋內廳室間隔音卻不甚佳,林文彬是習武之人,聽力異常靈敏,他自己在這客廳裡靜坐,隔壁房間裡卻滿是雲雨之聲。這於禮不合說要走吧,卻又急著要見流君走不得,於是聽得他火氣越來越大,臉上也忍不住一路燒紅到耳根。待聽到流君跟恩客告罪,說外邊嬤嬤有事找他,得暫時離開時,林文彬已經把絲蘿備在桌上的整壺涼水喝了個乾。
「文彬哥,什麼風又把你吹回來啦?」
流君從裡間走出時只披著一件外袍,用腰帶隨意繫在身上。他滿身髮衫凌亂不說,兩條白皙修長的腿更大半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外,加上領口大張,脖頸間露出粉色的印痕,那旖旎的景象看得林文彬心煩意亂,連忙轉開頭去。
「怎麼了?難道是昨晚醉得徹底,沒跟流君共度春宵而遺憾嗎?」流君看林文彬不說話,便笑著出言相激。「不巧哪,可能得等明天啦!」
「昨晚!」這詞一被提起,林文彬方才的羞赧立刻掃蕩一空。他猛地轉頭,一對虎目狠狠瞪著眼前的年輕友人,沉聲開口:「你說!你昨晚去哪了?」
「林大人跟我說笑吧?」流君拉拉衣衫,笑道:「我昨晚能去哪?睡在我房外的林大人不是最清楚嗎?」
「不要跟我裝蒜!」
林文彬一聲低喝,伸手就揪過流君半張的領口,把那扮相嬌弱的人影拉到自己面前。他用僅兩人可以聽到、卻不失怒意的語調,異常用力地說:
「你利用我。」
「哎……」
「別跟我打馬虎眼!」林文彬低吼,他眼裡有遮掩不住的沉痛。「你殺人放火還則罷也,怎麼犯到禁苑去了?」
「林……」
「高軒殺的一直都不是好人,我相信你自有理由。但你倒是告訴我,殺到大內去搶御貢有什麼理由?你告訴我啊!」
「我怎不知……」流君動了動脖子,好像挺難過的樣子,但他臉上還是帶著笑。「我怎不知道,殺手殺人還需要理由?」
「流君!」
「是?」
「那侯邦彥是什麼人,你知不知道?」
「洗耳恭聽。」
「京城兩大殺手過於猖狂,府縣早就打算剷除了。」林文彬的鼻子幾乎貼到了流君的鼻上。「那傢伙,在前職是破案無數出名的捕賊尉,這次特別破格把他調到長安,你以為是什麼原因?」
「嗯,昨晚好像有聽說此事。」
「那你還在他鼻尖下……!」
林文彬自己那句話才出口,就立刻意識到其中的厲害而收聲。面前,流君正對他微笑著,那臉上殘妝留著風塵的痕跡,可是黛綠中的一雙碧眼卻是安靜而冷澈。年輕縣尉默默鬆開了手,放開流君,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名伎,突然發現自己從不曾了解過這個人。
「你……」
「嗯?」
林文彬張口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兩人就在那大眼瞪小眼站了半晌,青年的眼神從流君臉上不自覺移到下身,發現顏色詭異的液體正沿著一條大腿蜿蜒而下時,錯綜複雜的苦澀幾乎淹沒了他。
「那,如果林大人沒什麼其他指教的話……」流君注意到林文彬的視線,把外袍一拉,遮住了自己的腿。「我屋內還有客人,就不送了。」
被那一遮,林文彬猛然醒來,連忙把視線移到別處。好半刻之後,他才理清思緒,輕聲開口。
「現在府縣還未認定凶徒即是高軒,只知道是披著繡金黑袍的男子。」
「喔?」
「……凶徒和被劫之人的畫像,明天就會貼滿城裡。」年輕縣尉深吸一口氣,慢慢地說。「若上面查辦起來,我誰也保不了。」
流君終究是沒有任何回應,他只是勾起胭脂脫落的紅唇一笑,轉身走回裡屋。林文彬沒有留他,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自己一人站在客廳當中,站了很久很久。
序章
唐朝,玄宗開元之治中,文治武功鼎盛,是帝國最強盛富足的黃金時期。
隋朝建都「大興」,此一龐大的城池在入唐後更名「長安」,名列世上最大的都市之一。井然有序的街道將巨城切割成坊里,其中各樣人種駢肩雜遝,連街頭賣藝的行旅中都有來自西域的色目人,那麼,風月場所中異國豔姝自然是不可少。
長安城中,有花樓名「迎風」。
迎風樓中有名伎,以自創扇舞名揚京城,雖身價不至傾國,卻也千金難買。多少膏粱子弟為睹他一對金絲繡扇,踵踵而來,幾乎要把那側院落的門檻都踏平。
此伎複姓莫德,單名一流字,藝名「流君」,男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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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威向有限公司出版日期:2009-10-20ISBN/ISSN:9789862064887 語言:繁體中文For input str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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