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一章
──鈴、鈴……
大到足以吵醒方圓百尺內所有生物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喂,你要找哪位?」管嘉不急不徐地抓起那支轉盤式的老電話,懶洋洋地開口。
夏日午後的熱度讓人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來,不管是看風水、抓惡鬼、請神上身還是拯救世界,管嘉現在都沒興趣。
電話另一頭傳來中年女子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請問是朝天宮的蘇大師嗎?」
「妳要找哪位蘇大師?」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尖銳的蜂鳴聲。
管嘉在心中冷哼一聲,現在的鬼怪真是越來越大膽,竟然連道士都不放在眼裡,真是世風日下,鬼心不古。
「呃,有很多位蘇大師嗎?我是聽道士公會介紹……」女子吞吞吐吐地說。
在她丈夫和公公先後因為意外過世之前,她從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神,更不相信道士。現在連唯一的兒子都得了怪病,讓她不得不相信世界上就是有不能用科學解釋的事情。
「道士公會介紹?那可以打八折。」管嘉從沙發上爬起來坐好,不是對電話另一端的尊重而是原本的坐姿讓他腰痠背痛,「請妳留下地址,下星期之內就會派人過去處理。」
「要一個星期啊?」
「是啊,七月生意很忙喔。」管嘉頓了一頓,忽然想起什麼事情又繼續說,「對了,妳要不要上網參考一下我們的收費標準?」
電話另一端的聲音停了一會,中年女子好不容易才從時代變化得實在是太快的震驚中回神過來,「……現在進步到連網站都有了嗎?」
「是啊,道士這行也是要配合時代進步嘛。」管嘉一本正經地回答,讓人聽不出來他是說笑還是認真。
不知道是因為一時接不了話還是真的上網查價格,女子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回答管嘉:「那……我可以殺個價嗎?」
「打八折已經很便宜了,這位大姐。」管嘉很遺憾的掛上了電話。
這年頭的人把錢看得比命還重,這種不怕死的人,就等到他們怕了再來找道士吧。到時候他會狠狠地敲他們一筆。
「怎麼這麼熱?」管嘉才掛上電話,聲音就從二樓傳下來。
沒有下雨的七月天熱到讓人可以從頭頂噴出蒸氣,再怎麼省電的家庭也耐不住三十九度的高溫。唯一一戶堅忍不拔,堅持不開冷氣的只有蘇家大宅。
雖然被稱為大宅,其實也不過是一棟三層樓高的房子,外加一座叫做朝天宮的廟而已。
因為科技進步,人們不再相信鬼神,不學無術的騙子不再能靠半調子的本事來嚇唬普通人,但只要有「另一個世界」存在,道士這個行業就永遠不會退流行。
身為臺灣兩大道士流派之一的天師道派,其領袖張天師權力之大幾可比擬過去的皇帝,幾乎所有的政治人物、商界人士都會定期拜訪,向張天師請示天機。
在南部小有名氣的朝天宮正是屬於天師道派的其中一支。廟本身雖然不起眼,名氣卻很響亮。代代相傳的廟公一職則是由天師道派三大家族之一的蘇家人擔任,是個以靈力高強而聞名的道士家族。
這份家族事業從來沒有為了家產而發生兄弟相爭、父子相殘的人倫大悲劇,相反的因為人丁單薄、道士血統越來越稀薄,除了現任當家蘇聖龍之外,只有三個兒子加一個徒弟總共五個人,面臨隨時有可能倒閉的危險。
在如此慘澹經營的狀況下,小兒子蘇善文在青春期時竟然用自殺來威脅父親,打死不碰任何和怪力亂神有關的東西。無奈之下,蘇聖龍只能讓蘇善文離家到北部寄宿學校念書。這對原本就人力不足的朝天宮無疑是雪上加霜,讓人不由得擔心這個在幾百年前就存在的古老道士家族隨時可能消失在歷史上。
「表面上」是有倒閉的危機,「實際上」蘇家的地位卻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
不但沒有因為上上下下加起來總共只有四名道士而面臨危機,相反的,在天師道派的地位不降反升。這是因為,除了家長蘇聖龍之外,大兒子蘇善德和二兒子蘇善武都是擁有一級道士執照的道士。
號稱世界上最難考,全臺灣僅有十張的一級道士執照,蘇家就有四張。
越是高明的道士,彼此間的實力差距也越明顯。一級道士和二級道士之間的實力差距可以用研究生和小學生來形容,即使二級道士已經是許多道士一輩子也達不到的程度。可想而知,擁有四張一級道士執照的蘇家在道士界的地位有多麼崇高。
而蘇家父子中最有名的道士,又屬正朝著管嘉走過來的蘇善德。
見過蘇善德的人都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很引人注目的美青年。修長的手腳從無袖上衣和短褲中露了出來,肌肉結實、線條優美,配上那張俊美到沒天理的瓜子臉,即使皺著眉頭仍舊好看得像是一幅畫。
「我們不能開冷氣嗎?」蘇善德一屁股坐在已經有個人橫躺的長條沙發上。
「要開冷氣你就去廚房把冰箱、電鍋全都關了,我們家電線老舊,一次只能開一兩樣電器。」管嘉瞪了一眼擁有天師道派三大家族之一的蘇家代理當家(代理家長)、財團法人朝天宮代理負責人(廟公)等等聽起很不得了,其實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名頭的師兄蘇善德。
據說,蘇善德是道士界有史以來最有道士天賦的道士。七歲就拿到道士一級執照,十二歲時大鬧神佛界和陰曹地府,是個上天下地誰也治不了的天降神人。
神人?
管嘉斜眼看了蘇善德一眼,忍不住在心中怒吼,沒錯,這傢伙的確是個神人,神經病到讓人發瘋的人!
全世界只有他知道蘇善德的真面目,這個小人、閒人、無聊人,總而言之就不是神人。明明有救人、救國、救世的能力,卻常常做一些很幼稚的事情,比如說──
「泡個茶來喝嘛。」
「要喝就自己泡。」管嘉揚起眉。
「你是管家啊,當然是你泡。」蘇善德硬是靠過來和管嘉擠一張沙發上。
「你真的把我當管家啊?再把我當管家我就宰了你。」在蘇家中排行第二的管嘉是最晚入門的弟子,由前代張天師親自交代給蘇聖龍照顧的孤兒,他的身分來歷一直是個謎。
關於管嘉如何被前代張天師找到的傳聞非常多,官方版本是前代張天師在經過某家孤兒院時發現院內有一股強烈的靈力,結果就找到極具道士潛質的管嘉;流言蜚語的版本則是「管嘉是前代張天師的私生子」。
流言蜚語的版本在道士界裡流傳度比官方版本更廣,就好像民眾寧可相信蘋果日報而不相信官方新聞稿,不管是真是假,街頭巷尾流傳的版本永遠更有娛樂效果。
不過,比起管嘉的身世之謎,他和同門大師兄蘇善德不合的八卦更受歡迎。對於這一點,管嘉實在有一千一萬個無奈。道士界就跟娛樂界一樣,同門師兄妹一定要傳緋聞,同門師兄弟就一定要鬧不合,彷彿兩個男人在一起就一定要不合。
好啦、好啦,其實這些八卦流言也並非全然都是錯誤。至少,現在不斷靠過來的蘇善德就和他很不合。
管嘉沒好氣地瞪了蘇善德一眼,兩個超過一百八十公分高的大男人擠在一張只有兩個位子的沙發實在有點熱。正想一腳把蘇善德踹下去,沒想到一貼上來之後才發現蘇善德整個人冷得跟冰塊一樣。
「你又胡搞了什麼?」手摸上蘇善德的額頭,冰冰涼涼差不多只有十八度,跟便利商店知名產品的保溫溫度差不多。
遇上這種情況,正常人應該馬上打一一九叫救護車或是去拿個棉被什麼的來蓋在蘇善德身上。但根據蘇善德過去的不良紀錄,發燒或是生病一定是實驗中的道術失敗或者是惡作劇,真生病的次數屈指可數。
不,管嘉根本就沒有看過蘇善德生病。那傢伙的身體組成八成和常人不同,連感冒病毒也無法影響到他。
「我最新研發出來的『心靜自然涼咒』,不錯吧?」
「不錯?哼哼,的確是不錯。」管嘉忍不住翻白眼,他就知道一定是蘇善德自己惹出來的麻煩。講好聽一點,蘇善德是有研究狂,講難聽一點就是喜歡把自己當作實驗品,常搞得淒淒慘慘還學不乖,「如果有時間去實驗那種新符咒,不如把電話旁邊那疊紙解決掉。」
已經疊得跟小山一樣高的紙片上滿滿都是各種工作,其中絕大多數都是鬼魂作祟,剩下來的一小半則包括看風水、超渡,甚至是主持冥婚之類的工作都有。
「可以等到星期一再解決這些問題嗎?今天是放假日耶。」蘇善德露出微微不滿的表情,他可是日也操(道士的工作)暝也操(發明狂的興趣),大概有兩三天沒睡了,讓他休個假應該不過分吧?
「哼,和你現在變成一塊冰枕比起來,的確是小問題。」管嘉沒好氣地說。
「話不是這麼說,雖然這咒語不能拿來對付惡鬼,不過對日常生活可是大有幫助。」面對管嘉的冷臉,蘇善德還可以自顧自地講得很快樂,「不信你可以抱抱看,以後只要睡前喝一碗加了心靜自然涼咒的符水,晚上睡覺只要抱著我就不需要開冷氣了。」
「喔,真是好用呢。」打從心底不屑的語氣。
「是啊、是啊……」
「不過,我為什麼要抱著你睡?」管嘉真想給蘇善德一巴掌打醒他的妄想。
「或者是我抱著你睡也可以。」
「你敢爬上我的床,我保證你隔天早上一定找不到自己的腦袋在哪裡。」惡狠狠地瞪了蘇善德一眼。
「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只是說有這個效果而已。」
「你是什麼意思是我不知道。」管嘉不知道蘇善德是真的聽不出話中含意,還是另有用意。管嘉還是覺得自己有必要關心一下蘇善德的研究,基於……師弟的立場,「你自己喜歡胡搞一些有的沒有的東西,可不要扯上我當你的實驗品。」
「真是冷淡。」蘇善德笑了笑,對管嘉的警告不以為忤,「不安全的咒語我怎麼會拿你來實驗,當然是我自己來了。」
「你最好是記得住這句話。」察覺到蘇善德並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而是當作戲弄他的一個機會,管嘉決定再也不要理會蘇善德。
「別這麼說,我哪一次將你拖下水了。」看出管嘉有些惱怒了,蘇善德連忙轉移話題,「替我泡個茶嘛。」
「天氣熱得要命,你還要喝茶?」
「現在我可是冷得要命。這個符咒還不算完成。」
「不算完成?蘇善德,你講話最好講清楚一點。」
「如果符咒沒問題,應該只有內熱外冷,但目前外冷內也冷……」話還沒說完蘇善德就打了哆嗦。
既然是實驗,自難免不了風險。蘇善德認為只要不是把性命丟掉,或是造成無法復原的傷勢,一點危險還可以忍受。
當然,能讓蘇善德這麼大膽嘗試的理由之一就是他的特殊體質。宛如超人或是外星人電影裡的情節,蘇善德的身體天生就具有超乎尋常的復原能力。一般人要兩三天才能恢復的擦傷和小割傷,他只要幾分鐘就恢復了,甚至是嚴重燙傷或是骨折,也只需要幾天的時間。但對蘇善德來說這種特殊體質其實是一種不幸。
「既然冷,就把咒語解開啊,解咒是你的專長吧。」管嘉不明白。
「沒辦法。」
「……你別告訴我你沒辦法解開這個咒語。」管嘉露出驚恐的表情。現在該不會是玩太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吧?
「不,沒有那麼嚴重。」蘇善德臉上掛著微笑,可是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有些心虛,「這個咒語只能維持兩個小時,不過……」
「別告訴我,你還沒想出解咒的方法。」
「我說過這個咒語還沒有完成嘛。」蘇善德一臉無辜,讓人想打也打不下手。
「這根本就是在自虐。」管嘉瞪了蘇善德一眼,卻不由自主地從沙發上爬起來,往廚房的方向移動。
這可不是心軟喔,而是他不去燒個熱水的話蘇善德可能真的會凍成冰柱而已。在內心替自己小小地辯解一句之後,管嘉繼續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
蘇善德看著管嘉的背影,露出一個完全可以用「小人得志」來形容的微笑。
他知道這個師弟嘴巴雖然很硬,實際上卻不會真的棄他於不顧。
管嘉才剛踏進廚房,電視畫面就突然跳了兩下。
九十九朵白蓮花像是變魔術一樣從只有黑白交雜訊號的電視機中冒了出來,接著是一張微笑的臉,「親愛的小善德,你喜歡花嗎?」
蘇善德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男人。
半個地界的主宰者,地獄的頭子,陰間的大王,超過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卻硬是要學貞子從電視機裡鑽出來的閻羅王。
「非常討厭。」幾乎是反射性地回答這個問題。
「別這麼說嘛,聖潔的白色蓮花和你很相配。」
「聖潔這兩個字怎麼會用在我身上?用血肉來滋養的部分倒是很相配才是吧。」蘇善德扯了下嘴角。再說,閻羅王這束白蓮花可不是從公園的池塘裡偷摘的,而是用惡鬼血肉來當肥料的地獄白蓮花,用聖潔兩個字來形容實在是很不恰當,「還有,住樓下的,你家地藏的花還沒被你拔完?」
「為了你,我可以讓白蓮花每天盛開一次。」閻羅王從電視機中跨了出來,手捧著整束白色蓮花放在蘇善德面前。
地藏家門口的池子是陰曹地府唯一會開花的地方,雖然有著清新的香味和凝聚靈氣的效果,但一想到這些白蓮花是地藏用惡鬼罪人的血肉來滋養,就沒有辦法感受到花本身的美麗,「這是感謝你替地府提升了業務績效的禮物,收下吧。」
「……地藏的寶貝蓮花離開水池之後七天內就會凋謝,送給我真是太浪費了。」
「你願意跟我到地獄的話,它就會是永不凋謝的花朵。」閻羅王擠眉弄眼的表情,實在是大大損傷他那英俊瀟灑的形象,「小善德,你死後一定會到地獄來,與其到時候承受永生永世的痛苦,不如先讓我疼愛一番……」
「真是個絕妙提議。可惜我的仇家很多,你現在排隊也太遲了。」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蘇善德從來就不是會被死後威脅嚇著的人,「如果你願意變成身材火辣的美女,我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變成大美女也不錯,但我更喜歡我現在的模樣。」即使蘇善德對花一點興趣也沒有,閻羅王還是硬要將那束花塞在他的手裡,「你遲早會是我的人,等著吧。」
看著那束花,蘇善德不由得苦笑,「你何不把這份心意留給地藏呢?」
「白蓮花是他養的,何必要我送?」閻羅王微微皺起眉,一臉疑惑。
唉,這就是問題所在。蘇善德在內心嘆了口氣。
雖然沒有人知道普渡眾生的地藏和掌管陰間的閻羅王是怎麼認識,但地藏為了閻羅王而留在陰間這件事卻是眾所皆知。
即使地藏辯稱他是為了超渡被困在地界的孤魂野鬼才留在地界,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出來,要不是因為地藏喜歡閻羅王,有哪個菩薩願意在除了惡鬼游魂之外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待上數千年?
即使地藏從來沒有把愛意表露在外,但這份感情就算是瞎子也能看見。
不幸的是,閻羅王是個比瞎子還要瞎的人,對於地藏的好意和情意渾然無覺,只把地藏當成工作上的好同事,私人上的好朋友;幸運的是,閻羅王對其他神佛人類沒有半點興趣,在三界中也沒有朋友,和地藏的交情已經可以稱得上是特別中的特別了。因此,即使擁有的「特別」是如此微不足道,地藏對兩人之間的關係也一直甘之如飴。
直到蘇善德的出現才讓地藏失去了控制。
蘇善德在十二歲時跑到地界自助旅行順便打架鬧事搞得大家都頭痛之後,閻羅王就瘋狂地迷戀上蘇善德。不管是十二道金牌的求婚禮物也好,每天九十九朵的白蓮花也罷,甚至是很難到手的各種神器,閻羅王都毫不猶豫地搶了就往蘇家送。
幾乎可以和人界少女追星的瘋狂行為媲美的追求行動,終於鬧到地藏氣得離家出走,跑到地界最深處去超渡魂飛魄散的魂魄。偏偏閻羅王還毫無所覺,讓人不禁替地藏感嘆真是「愛到卡慘死」。
差點脫口說出「我可不想每次出現在神佛界八卦小報上的時候,頭銜都是閻羅王和地藏的第三者」這句話,蘇善德改口嘗試暗示閻羅王,「神佛界裡有多少人隨便你挑,你何必一直纏著我呢?」
「話不是這樣講,小善德。」閻羅王搖搖手指,一臉痞樣,「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就一定是一心一意,用一輩子的時間來等他也沒關係。」
令人瞠目結舌的牛皮糖。
「……你的一輩子也未免太長了。」
「沒辦法,誰叫你這麼美麗,我實在沒辦法不愛上你。」用美麗來形容男人是有點奇怪,但閻羅王實在找不出更適合的形容詞來描述蘇善德。
同為蘇家人,蘇聖龍的長相在人類之中絕對可以稱得上是出色,蘇善德的兩個弟弟都有足以當大明星的臉蛋,但蘇善德的俊美程度遠在父親和弟弟之上,就算是在神佛界之中也很難找到比蘇善德更俊美的對象。
但讓閻羅王感到美麗的並不是外貌,而是被包覆在皮相之下的靈力。
強大到讓人不寒而慄,卻也讓人忍不住驚嘆的美。
「美麗?我以為你已經看夠美麗了,比如說地藏,他難道不美麗?」蘇善德見過地藏。唇紅齒白、俊美莊嚴,在三界之中也是赫赫有名的美青年。
「他當然很漂亮。」
「既然他很漂亮,你可以喜歡他啊!」
「我沒有不喜歡他啊!地藏辦事讓人滿意效率又高。」閻羅王一臉茫然,他幾時說過自己對地藏有不滿意的地方了?
「就這樣?」
「就這樣。有什麼問題嗎?」
不管蘇善德怎麼明示、暗示,閻羅王似乎就是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沒事,一點問題也沒有。」
大概是愛情這種事情也需要悟通吧?蘇善德在心中替地藏唸了句南無阿彌陀佛,雖然他可以肯定地藏不會領他這個情就是了。
「如果你認為我需要送給他,我可以摘幾朵給他。」對於蘇善德的建議,閻羅王一向是照單全收。
「我的建議是你不要送花給地藏比較好。」蘇善德像蝦子般縮著身體,在沙發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打算睡個午覺,「沒事的話你可以滾回樓下……陰曹地府去,我想睡了。」
「差點忘了。」閻羅王拿起放在桌上的紅筆卻找不到符紙之外的紙張,只好拿衛生紙代替,「幾個惡鬼把牛頭馬面揍得滿頭包,連黑白無常也搞不定,只好請你出馬擺平。」
蘇善德伸手接了過來,「你都來人界了何不親自解決,找我幫忙我可是要收錢。」
「基於三界互不干涉的公約,我是不可以用『閻羅王』的身分介入人間界的事情,可是要學觀音或是媽祖玩轉世那套,我也不喜歡。把這件事放著不管也不是不行,不過牛頭馬面會不高興,你也知道他們不高興就會不工作。」
「那就別養他們不就得了,反正你也沒有業績壓力。」
「沒有壓力是一回事,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閻羅王無奈地說,「總而言之,錢不是問題,勞煩你這位大忙人幫幫忙吧。」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
「你要接什麼案子還不能自己決定?」閻羅王話說一半就看到管嘉從後頭捧著裝了熱茶的盤子進來,「唷,小管嘉,好久不見。」
「不要叫我小管嘉。」
剛進入道士這一行時,管嘉可能還會對閻羅王心生敬意,好歹是神佛界的神明,不尊敬說不過去。但在這十年來每天收看閻羅王的求愛過程之後,他實在無法把閻羅王當成傳說中偉大的地界之主來看待。
了不起就是牛皮糖一塊……長得好看點的牛皮糖一塊而已。
眼下,那塊臉皮很厚的牛皮糖連問也不問就自以為管嘉泡茶是請他,很自動地自己拿個杯子倒茶,卻發現倒出來的是一點顏色也沒有的熱開水,「小管嘉,你也太節省茶葉了吧,這茶真可以說是清淡如水。」
「因為那就是水。」蘇善德好心地提醒閻羅王。
「小管嘉,你這樣子的待客之道……」
「第一,你算哪門子的客人?有熱水喝就不錯了,想喝茶的話就自己泡,別真的把我當成管家了;第二,你再叫我小管嘉我就宰了你,管你是不是閻羅王。」管嘉沒好氣地說。看了一眼那張被兩個人佔據之後顯得又熱又擁擠的沙發,拿了把椅子過來坐。
「這也不能怪我啊,小管嘉你就叫管家嘛,泡一下茶有什麼關係,蘇善德可是天天稱讚你的手藝。」
「哼,他幾時喝過我泡的茶了?」
「這不就是了。」蘇善德晃了晃手上的茶杯,沒茶葉的熱水,他一樣可以很滿足,「我是不介意你拿『清茶』招待客人啦。」
管嘉瞪了蘇善德一眼,後者回給他一個無辜的笑容。嘆了口氣,他從蘇善德手中搶過杯子,自暴自棄地開始泡茶。看著蘇善德一臉得逞的表情,他冷冷地加上一句,「來者是客,我只替閻羅王泡一杯,蘇善德你想喝自己想辦法。」
將杯子重重放在桌上時,管嘉目光剛好掃過蘇善德手上的衛生紙,「地址是哪來的?」
「閻羅王發包的工程。」蘇善德邊說邊將紙遞給管嘉,「要接嗎,經紀人?」
「我是『管家』不是經紀人……這好像在哪裡見過?」管嘉總覺得這地址十分熟悉。
「怎麼啦?」
「我有點印象。」管嘉邊說邊翻了電話旁的一堆便條紙,很快地就從其中抽出一個小時前隨手寫上的名字和地址,「王心美,十一街……完全一樣嘛。」
「這麼湊巧?」閻羅王也湊了過來,「嗯、嗯,還真的一模一樣,小管嘉你還是一樣很會找出『好生意』嘛。」
「感謝你的稱讚。」管嘉瞪了他一眼,「老規矩,幫陰曹地府辦事要收兩倍的費用。」
「不客氣。」閻羅王對著他微笑,「錢我們當然會付,只不過是存進你們死後的戶頭,銀紙要多少燒多少,簡單得很。」
「誰要你那種沒有用處的廢紙。」
「接了?」閻羅王眉開眼笑。
「當然。」管嘉冷哼一聲,將衛生紙丟給蘇善德。
「我倒覺得很無趣……算了,你去還是我去?」蘇善德翻了翻那張衛生紙,沒什麼特別的表情。
「我們來比賽怎麼樣?」
「別鬧了……」
「我可不是開玩笑。」管嘉一本正經地說,「我知道你和朱家、閻家的幾個年輕道士組成了一個小俱樂部,你們常會比賽吧?」
管嘉雖然沒有參加過任何一次聚會,但他知道蘇善德和幾個同年的道士一起組了個道士俱樂部,成員包括和蘇家同為天師道派三大家族的朱家老大朱南日和老二朱南月,鬼師道派的閻青和閻森。這五個人都是道士界年輕一代的箇中翹楚。
「這嘛……好吧。」蘇善德想了想,點頭同意了。
「聽起來很有意思。」閻羅王一臉很感興趣,「小管嘉你要找什麼人當搭檔?」
「搭檔?」管嘉露出疑惑的表情。
「難道你不找搭檔?」閻羅王瞪大眼。
「我為什麼一定要找搭檔?二對一並不公平……」這下子換管嘉有點摸不著頭緒。
「不,一對一才不公平。你是我第一個見到敢和蘇善德單挑的道士。道士俱樂部他一向一個人打兩個,別人雙打他單打。你要不要找個搭檔,我很樂意加入你的隊伍。」
「沒關係,我不需要搭檔,這不公平。」管嘉搖搖頭。
「我想他不會介意。」閻羅王看向蘇善德,後者正對管嘉露出一個無所畏懼的笑容。
「不必,比賽就是要公平。」
閻羅王拍了拍蘇善德的肩說,「小管嘉看起來信心滿滿喔,你在道士俱樂部的不敗紀錄說不定就要中止在這裡。」
「一對一我可是很有自信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蘇善德揚起嘴角,信心滿滿。
「我也不會輸給你。」管嘉微微抬起頭,不甘示弱地說。
聽起來像是有好戲可看了。
閻羅王忍不住在心裡偷笑。雖然他不認為管嘉會比閻森等人的道術更強,但這個比賽很有意思,至少他可以見識一下管嘉有多少本事。
閻羅王會對管嘉特別好奇不是沒有原因,因為幾乎沒有人見過管嘉施展道術,對一個天師道派的道士來說這並不尋常,特別是管嘉已經過二十歲了,「對了,我記得你也快滿二十二歲了吧。」
「下個月吧。」算一算也快到中元節了。雖然在中元節出生是有一點奇怪,但管嘉就是很巧合地在中元節時從母親的肚子裡蹦出來。
「我記得天師道派在滿二十歲時就會參加道士考試,為什麼你還沒有參加?」
看看七歲就有一級道士執照的蘇善德;再看看晚了五年,但以十二歲之齡拿到一級道士執照的蘇善武,閻羅王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來,蘇聖龍就是不讓管嘉去參加考試。
「因為這些執照都是一張張沒用的廢紙……」蘇善德的話還沒說完,腦袋上就挨了管嘉一記爆栗。
「別胡扯,是我自己決定不要參加考試。」
「為什麼?」閻羅王好奇地問。
「我決定在達成目標之前都不參加考試。」管嘉的目光不自覺地轉到蘇善德身上,卻又很快地收了回來。
而那個目標正轉過頭來對他眨眨眼,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被當成目標。
有股強烈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十二年多來,管嘉一次也沒有贏過蘇善德,有好幾次以為自己已經很靠近了,卻又在下一瞬間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是如此遙遠。管嘉忍不住在心中苦笑,用力地搖了下頭,將「輸」的念頭甩出腦袋。
他想贏……不,是一定要贏。
第二章
你有沒有遇到怎麼樣也贏不過的對手?
不一定是學校的成績,也可能是體育競賽或是外表。
有沒有遇過不管是任何東西全都贏不過的對手?他永遠比你長相好看,頭腦聰明,家世顯赫。現實不像偉人傳記裡白手起家或是童話故事裡的醜小鴨變天鵝,有些人天生就注定要成功。
在管嘉的眼中,蘇善德就是那種人。不管你多麼努力,天賦決定了在道術的領域裡沒有人能贏蘇善德。
如果年紀比蘇善德小幾歲或者沒有足夠才能,也許他就不必和蘇善德比較,而能平心靜氣地接受蘇善德比自己更優秀的事實。但就因為同年紀,管嘉的天賦在天師道派新生代中也是數一數二,自然就無法擺脫競爭的念頭。
再說,就算他能擺脫,也無法逃避有人將他們擺在一起比較的命運。
再過一個月他就要滿二十二歲了。天師道派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在二十二歲之前要取得至少三級的道士執照才能繼續留在天師道派裡。在今天之前,管嘉並不是沒有機會去考,也不是沒有自信通過考試,而是在管嘉下定決定當道士時就在內心對自己發誓,他一定要贏過蘇善德一次才參加考試。
一個星期之後就是道士公會的年度大會兼執照考試,所以,這次他主動提出的比賽幾乎可以說是他最後的機會。
不過,情況似乎比他想像的還要險峻得多。
不知是惡鬼刻意警告或是對他們挑釁,在他們抵達的同時將一具屍體從樓頂丟了下來。屍體外表沒有任何的傷痕,送到醫院去做解剖大概只會得到心臟衰竭這個死因。但從數層樓高的地方掉下來竟然沒有一處骨折或受傷,別說管嘉不相信,連一般人都會懷疑。
雖然不是不可能,但掉下來的是具屍體而不是活人,自然讓人有其他想法。
「我們來得太遲了嗎?」管嘉抬起頭。
陽光刺眼,讓他看不清樓頂是不是有人或是其他不是人的東西,但瀰漫整棟房子的灰黑色穢氣足以證明在大樓裡有惡鬼作祟。
蘇善德屈膝半跪在地上,將屍體翻到正面……
「真可惜……不是王小姐,是個歐吉桑。」
「可惜個鬼,你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不是預期中的女性,而是一位五十出頭的男人。睜大的雙眼中透露出驚恐,管嘉不知道他在死前看到什麼,但很明顯地不是好東西。
「你能淨化他嗎?」管嘉問。
「小事情。」蘇善德邊說邊手持著符咒將死者的雙眼闔上。
他另外拿了一張符咒放在死者的眉心處,心念一動,咒語同時發動,符紙燃燒成灰的同時也將屍體身上的穢氣清除掉。
一個中年婦女開了門跑了出來,在看到屍體時忍不住驚呼,「喔,我的天啊……」
「這位小姐,請妳先不要靠近。」管嘉連忙將她拉開。屍體雖然已經除去了穢氣,但惡鬼常常會附在屍體上,一般人冒然靠近很有可能會受害。
「他是附近水電行的老闆。」看到蘇善德又抽出一張符咒,年紀可以用大嬸來稱呼的中年女子先是一愣,接著一臉懷疑,「你們是誰?警察?」
「我們是……」管嘉仍在猶豫,蘇善德就很快地接下去。
「是道士。」
「道士?」中年女子睜大了眼。
「蘇善德!」
誠實不是壞事,但蘇善德顯然很不會選誠實的時機。管嘉真想一巴掌打醒蘇善德。並不是他以自己的職業為恥,而是太多冒牌貨或是半調子道士,讓不了解這一行的人對道士不出迷信、沒有科學根據、騙子之類的印象。
如果不是必要,管嘉總選擇不要報出身分。
只是,每次好像都是不報上身分就沒有辦法得到對方信任。
大嬸看著眼前拿著符咒亂揮一通,蹲在地上唸咒,偶爾還會在唸咒的過程之中搖頭晃腦的美青年,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蘇……這位該不會就是蘇大師?」
彷彿要回答她的問題,蘇善德用喃喃自語般的語氣唸著,「天靈靈,地靈靈……」
大嬸一臉狐疑。
──這……這該不會是最新的詐騙方式吧?
她請很多親戚朋友幫忙打聽,也請道士來家裡看過。每一個道士都是不斷地搖頭之後勸她快點換間房子。事情推來推去,最後某個相當有名的道士看過之後將她介紹到道士公會,請來一位「高人」幫忙。
「您就是王小姐嗎?我們是朝天宮的道士。」連忙遞上名片,管嘉堆上笑容。
「叫我王太太就可以了。」王大嬸接過名片,看著上面燙金的朝天宮商標,「喔,現在還有名片喔……」
一提到高人,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印象多半是鬍鬚又長又白的老道士、或者是某部知名電影裡的大鬍子道士燕赤霞,哪知道出現的卻是一個比她兒子還要年輕的年輕人。
身為女性,她承認這年輕人的長相真是俊美,比她最近迷上的韓國明星裴勇俊還要帥。但她請道士來不是為了看帥哥,而是找道士來家裡驅鬼,長得帥並沒有比較有用,更何況這位美青年看起來也沒有比較高明。
王大嬸已經擔心到不能再擔心,只好轉頭看向站在她身邊,身上穿著西裝、手裡拿著皮箱,長相比較親民一些的管嘉尋求安慰,「少年仔,這樣真的會有效嗎?」
一瞬間,管嘉臉孔扭曲了一下,但馬上就堆起笑容,「放心,我師兄的功力非常深厚,是天師道派中的第一人。」
「喔?」看不出來這個美青年這麼厲害。
「王大嬸,妳剛剛出來的時候有關門嗎?」
「啊,我忘了鎖。」
「沒關係,妳可以去買個菜或是散步一下,一個小時之後再回來。」
「這……」王大嬸看著這兩個年輕人,實在是不太放心。這年頭時機不好,人心不古,她聽鄰居說過被扮成搬家工人的小偷搬光全家,現在詐騙集團很厲害,說不定這兩個年輕人是扮成道士來把她家搬空。
「我們絕對不會把妳家搬個精光,放心吧。」蘇善德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蘇善德,你少說兩句行不行。」管嘉皺起眉頭,沒看到這位大嬸已經很不安了,這傢伙還在這裡說些有的沒的搞得大嬸更緊張,簡直就是來製造麻煩嘛。
「我只是回答她心裡的問題嘛。」蘇善德先轉頭對管嘉扮了個鬼臉,接著變回一臉正經的表情向王大嬸解釋,「如果妳不放心的話也可以留在這附近,不過,為了妳的安全著想別進房子,也別站在門口的正前方。」
「但是……」
「如果妳希望我們幫妳,就要信任我們。」
不知道是被蘇善德的話說服,還是蘇善德那張臉真的有使美男計的本錢,王大嬸點了點頭,「好,我一個小時之後再回來。」
在王大嬸半信半疑地離開之後,蘇善德也恢復了正經的表情。
雙眉揚起,瞳孔反射出冷酷的色彩。
即使是管嘉也不得不承認,全神貫注的蘇善德,有一種極端的吸引力。對敵人或是鬼怪來說是可怕的惡夢,即使身為盟友或是夥伴也不盡然就安全,仍會為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壓迫力而折服。
管嘉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內心發出了小小的嘆息聲。
也許還有羨慕或是嫉妒,類似的情緒像是小小的泡泡般浮現在他心中,但很快就破碎消失在內心眾多的情緒裡,管嘉並沒有真正意識到這和競爭的心態略有分別。
他並沒有察覺到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正在模仿對方,試圖用同樣的標準要求自己──而不是以能力。這些小地方對兩人往後的關係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但在當下,不管是蘇善德還是管嘉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蘇善德的目光從樓頂往下移,從口袋裡掏出符咒。將數張符咒攤成扇形,手一揮讓符咒向八個方向分散開來形成八卦陣。只要蘇善德本身沒有受到重創或是死亡,八卦陣內的魂魄和惡鬼就無法闖出。
管嘉扯了下嘴角,「不想讓惡鬼逃掉?」
「連人都可以殺的惡鬼,要是逃掉了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每一次和蘇善德一起抓鬼,管嘉都感覺不到他有任何的興奮或是緊張,但那種冷靜的態度反而給人留下冷酷的印象。
讓管嘉來形容的話,大概會說只要人都會有惻隱之心或者是憤怒生氣之類的情緒,不管這些情緒是好是壞,至少可以確認這個人還可以被世界上的事物影響或感動,而蘇善德的冷靜和理智只讓人打從心底感到恐懼。
管嘉搖頭甩掉腦海裡的念頭,他也許對蘇善德產生過多帶有個人好惡的評價了。
看了看房子的二樓和三樓,管嘉說,「我們分開處理,你要上面還下面?」
蘇善德先是一愣,接著露出詭異的笑容,「這個我倒是可以讓你先選。」
回答本身毫無問題,但意有所指的表情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你這色胚,正經點。」管嘉瞪了蘇善德一眼,「我選三樓。」
「就照你的意思。」蘇善德攤開手,一臉「我都可以」的表情。
也許蘇善德沒有那個意思,也許真的有,但管嘉看了就是很不舒服。他想也不想,拿起他們帶來的玻璃瓶就對著蘇善德的腦袋敲下去。
蘇善德抓住玻璃瓶,臉上帶著一點也不意外的笑容,更讓管嘉覺得他被戲弄了,但耳邊只傳來蘇善德的聲音,「不要這麼暴力。」
……是誰害他要使用暴力?
管嘉瞪了蘇善德一眼。猜想蘇善德八成又是拿他當作紓解工作前壓力的消遣了吧。
走進這棟獨立樓房,才發現真是來到了不得的地方。
王大嬸的房子有很多獨特的設計,像是八間房間環繞著中央的旋轉梯,進入每一個房間之前都有三道可活動的日式拉門,依開闔可形成八種卦象,不管怎麼看都是對道術有所研究的設計師所設計。
「真是了不起啊,在自家就可以擺個陣法了。」蘇善德喃喃自語地說,接著推開其中一道房間的門,走了進去。
管嘉注意到,蘇善德連開門進入時都有配合方位和卦象。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卻是事事謹慎的傢伙。
一般人很容易被蘇善德的樣子所欺騙,而忽略了他的本質。有時候,管嘉懷疑那不過是蘇善德的偽裝。偽裝成普通人、平凡人,更重要的是偽裝成他的年紀該有的樣子,表面開朗其實內心壓抑。
像蘇善德這樣子的天才道士,大概也有他的煩惱吧……哼,蘇善德的內心和外表關他什麼事啊?察覺到自己加了太多不必要的同情在蘇善德身上,管嘉連忙收回心神,而蘇善德的背影早就消失在門後了。
確定蘇善德看不到他之後,管嘉才慢慢地爬上樓。
三樓的設計和二樓相同,只不過所有的門都因為房間的未使用而關著。管嘉抽出一張符咒,從左手邊的門開始,依著順時鐘的方向開始放在門上。
第一扇門沒有反應,第二扇也沒有……直到第六扇門,符紙在貼上門板的瞬間起火燃燒。管嘉連忙鬆手將符紙甩掉,再拿出第二張。但在他貼上符紙的同時,火燄無聲地從門後竄出,將符咒燒成一團灰。
這是警告。
不管在裡頭的東西是什麼,肯定不喜歡管嘉靠近。身為道士,自然不可能因為這點警告退縮,管嘉手持符咒推開門。
迎面而來的火光讓他連退了兩步,火燄之中有個臉孔半邊燒傷的女鬼站在窗邊,用憤怒的表情瞪視管嘉。
「滾出去。」
「要我出去可以,但妳得跟我一起走。」管嘉晃晃手上的符咒,「害了人的鬼魂不能留在人間。」
「害人?」女鬼看到符咒時似乎是受了什麼刺激,向管嘉撲了過去,雙手掐在管嘉的脖子,「你這個混帳道士,去死吧!」
還來不及反應,女鬼就抓著管嘉的脖子將他吊在半空中。他死命地掙扎,但女鬼的力氣顯然遠比他大得多。無法掙脫女鬼的箝制,肺部無法吸到空氣,窒息感立刻竄進管嘉的腦海裡,視線的邊緣也開始暗了下來。情急之下,管嘉將手上的符咒按在女鬼的手臂上,在接觸的鬼氣的瞬間,符咒竄出火燄。
「啊、啊!」女鬼尖叫著將管嘉丟向牆邊,用力一甩將符咒甩掉,嘴上不斷地咒罵,「混帳道士、混帳道士……」
管嘉一抬起頭,女鬼一腳踹在他臉上。
這記重擊讓管嘉差點失去意識,直到背部再次撞上牆時才清醒過來。擦掉唇邊的鮮血,管嘉抓起一把符咒,一邊唸咒一邊往女鬼的身上丟。女鬼只是冷哼一聲,手一揮就是一團火燄將符咒全部燒成灰。
「真是見鬼了。」管嘉睜大眼,看著一地符咒的殘骸不免有點傷心。他可是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才寫好那些鬼畫符……
算了,現在似乎不是計較這些小事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道術不足以擒捉女鬼,武術搏鬥他也不是女鬼的對手,這畢竟不是他的專長。想來想去只好冒險用那一招了。
管嘉用沾了血的手指在地面上快速地畫了個圓,踏進圈子內。
「……化作蓮花水上生……弟子一心專心拜請,神兵火急如律令!」管嘉喃喃自語似地唸著並非使用符咒搭配的咒語。
女鬼雖然不知道管嘉想做什麼,但對她要殺死管嘉的念頭一點影響也沒有。跨著大步走到管嘉面前,一把抓起管嘉的衣領,「死小鬼,給我站起來,我要殺了你們這些道士。」
「誰殺了誰,還不知道。」管嘉抬起頭,雙眼中閃動著金色的光芒。
女鬼一時之間被光芒迷惑,還沒反應過來時管嘉就抓住女鬼的手,用力一扭,將女鬼的手硬生生地扯了下來。
帶著淒厲的慘叫,女鬼不斷地向後退,「你是、你是什麼鬼東西……」
「我不是鬼東西。」管嘉──這時候已經不能說是管嘉了,「我是哪吒三太子。」
如果不是不得已,管嘉並不想用上這一招。
天師道派除了擅長符咒、咒語等道術的道士之外,還有一群完全不使用道術的道士。他們的身體能夠容納兩個以上的魂魄同時存在,所以能請神附身。簡單地說就是乩童,只不過比起廟會那些請神降臨的可要厲害得多了。
擁有降靈的能力並不稀奇,但能讓三太子附身之人則是少之又少。絕大多數擁有降靈資質的人也只能召來動物或是妖怪的魂魄,在這之上的人則是能讓鬼神附身,而要讓神佛附身之人的條件十分嚴苛,人數極為稀少。
人數極少不是管嘉不想在人前顯露這項能力的原因,而是這些具有降靈能力的道士全部都是張天師一脈,最有名的就是張天師座下的張天豹,這位和張天鶴、張天虎齊名的道士能夠召喚玉帝以下的所有神佛。
因為靈力和經驗等各方面的因素,管嘉無法召喚所有神明附身。但以他的年紀能召喚哪吒三太子上身已經可以說是這一行的翹楚。
更何況他不是張天師家系的人。他很清楚這種能力會替他帶來麻煩,一旦他顯露這方面的能力,所有的道士都會懷疑他的身世和張天師有關。
管嘉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種能力,不過他從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知道不該輕易在人前展現。甚至連蘇善德或是蘇聖龍都不知道管嘉私下偷偷練習降靈術,更不知道他可以招來何種等級的神明。
藉由三太子附身的效果,現在的管嘉靈力和力氣都遠勝過女鬼。在說話的同時,他抓起女鬼就向牆上丟去。
由於這整間屋子都是依道術原理格局,原本就是設計來關住鬼魂,女鬼的身體一半沒入牆裡,隨即被彈了出來。她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咒罵哪吒,「你這哪來的混帳妖怪,竟然有這種怪能力!」
「我說了,不要將我和妖怪相提並論。」哪吒冷漠地回答,一個縱身躍到女鬼身前,用手刀和拳頭對女鬼展開攻擊。
「別小看我。」女鬼猛一吸氣,身體竟然膨脹成原本的兩倍。高大的體型加上壯碩的肌肉和原本的模樣相去甚遠,力道之大也出乎意料。她用手掌擋住哪吒的攻擊,不但沒有受傷還反過來傷到哪吒。
這倒是讓哪吒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有趣。」
哪吒握起雙拳,放出靈力。
一神一鬼的靈力正面碰撞,發出巨大的聲響,兩人同時被震飛。
哪吒僅僅是退後一步,女鬼卻摔出窗外撞在八卦陣上,兩人的靈力差距高下立判。女鬼想要逃跑,但既然已經落入八卦陣中,哪能輕易逃掉。發出幾聲慘叫之後,她就被八卦陣包裹住,縮小進入管嘉帶來的玻璃瓶裡。
確定女鬼被關在瓶子裡之後,管嘉走回原本畫圓的地方。
一陣電擊般的麻痺感傳遍全身,佔據他身體的三太子卻沒有離開。管嘉連忙唸起咒語,「……神兵火急如律令。」
「聽過請神容易送神難吧。」三太子的聲調在管嘉的腦海中響起,平板的聲調不帶任何感情。
管嘉低下頭才發現,地上的血圈在剛剛的打鬥中被抹掉了一半。
這可糟糕了。
「你不能佔據我的身體,這違反規則。」
「我可以。」三太子透過管嘉的聲帶發出聲音,卻是和管嘉截然不同的低沉,「陣法破了,十二個時辰內你無法用外力讓我離開。」
「別用我的嘴巴講話,你不能……」雖然和自己對話實在有些詭異,但當務之急是把主導權搶回來。
管嘉試著想要搶回控制權,三太子卻搶先一步走出血圈之外。
一出血圈,管嘉的意識就對抗不了三太子,硬生生地被壓下去。
管嘉──或者說是三太子哪吒──冷冷地說,「這個身體……不太好使用。」
三太子說完話之後一拳砸在牆上,看似沒有用上多少力氣,牆壁卻像是拍電影一樣應聲凹陷一個大洞。
別用我的身體亂搞!
管嘉在內心裡大吼,卻沒有辦法把聲音傳出去。這狀況真是糟糕到不能再糟,雖然解決了女鬼是很好,但附身的三太子也許比女鬼更具破壞力。
「我告訴過你別亂搞了。」管嘉的聲音再一次取得控制權,「將身體還……」
「安靜。」三太子低沉的聲音從同一張嘴中發出,他抓起管嘉──也是他自己──的腦袋,往牆上撞了過去。
疼痛感讓管嘉眼前一黑,幾乎昏了過去。管嘉死命地想要抓住身邊的東西,但意識卻往深處不斷地滑落,最終完全沒入黑暗之中。
轉了轉脖子,三太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指關節的部分已經擦傷流血。
力量雖然是神佛的水準,但肉體卻未必能承受。
「真是差勁……也罷。」管嘉的身體會不會受傷並不在三太子的考慮範圍之內。
一百多年前他奉命抓回闖下大禍的兩位神佛,齊天大聖孫悟空和二郎神楊戩,但這兩人逃到人間讓他無計可施,一百多年來他一直在等待機會,終於讓他等到有個半調子的乩童犯了錯誤。
即使碰巧得到機會,他能利用的時間也不夠多。
哪吒將管嘉的意識推到最深處,完全掌握了管嘉的身體。雖然他感覺到二樓有惡鬼的氣息,但請神附身的管嘉並沒有吩咐他要注意二樓的狀況。
確認三樓沒有其他惡鬼之後,哪吒打算離開。
就在他開門之時,一隻手按在他的臉上。
「你是誰?」哪吒的話才問出口,強大的靈力如排山倒海般地向他壓過來,三太子不自覺地閉上眼,抓住對方的手腕。但對方的力量遠超過管嘉,甚至連附身的三太子也無法抵抗,後腦重重地撞在牆上,讓他一陣頭昏眼花,「媽的,你這大膽的……」
「喂,沒收功就罵髒話,想來你是沒看過周星馳的電影囉?」
「是你,蘇善德!」三太子微微睜開眼,露出憤怒的表情,「去抓你的惡鬼,別來礙我的事,這次連你也保不了孫猴子。」
「孫猴子的事情本來就不關我的事,但你附身在管嘉身上可不行。」蘇善德仍是一臉嬉皮笑臉的表情,另一隻手卻已經拿出一張符咒,「你是要我把你拉出來當惡鬼打散,還是要自己滾出來?你最好快點決定,我可是沒有什麼耐性。」
……哪來這麼凶惡的道士。
三太子死命地瞪著蘇善德,但他知道用目光是對付不了蘇善德。而且,從蘇善德的表情看起來,剛剛的威脅並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成分。
乖乖聽話會傷到他的自尊,但要是和蘇善德動手,哪吒也沒聽說過哪個神明可以全身而退。他咬著下唇,一時之間有些猶豫……
熱氣噴在他的臉上。
管嘉想翻個身繼續睡,但蓋在他身上的棉被像是石頭一樣重,讓他動彈不得。這是被鬼壓床了還是怎麼樣?管嘉邊想邊睜開眼。
「……嚇,要死啦。」赫然出現在眼前的臉孔讓他嚇得驚呼出聲,一雙眼睛盯著他,鼻子貼著鼻子,再差一點就要嘴貼著嘴了。這麼近的距離實在很難分辨出臉的主人是誰,但那雙會閃爍著好幾種顏色的瞳孔只有一個人擁有,「你想幹嘛?」
蘇善德的左眼總是散發出異樣的光彩,讓人有一種那不是真正肉眼的感覺。可是蘇善德的動作和行為與平常人無異,讓人完全感覺不到左眼和右眼有何不同。
「我正在思考需不需要替你人工呼吸。」
「當然不用。」
管嘉想要站起來,但他發現蘇善德雙腿分開跪在他身體的兩側,臉貼著他,手掌還壓著他的肩膀。姿勢曖昧就算了,他站起來勢必會額頭碰額頭,嘴唇碰嘴唇。前者會讓他頭昏眼花,後者會沾了滿臉口水,兩者他都不想要,「蘇善德,你給我滾開。」
「你確定?」
「當然確定。」
「真是可惜。」蘇善德的表情看起來真的是很惋惜的樣子,但還是慢慢地從管嘉身上站起來:「一見到我你就往後倒,讓我以為你很想要我替你做人工呼吸呢。天師道派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來這一招喔。」
「你還真會在臉上貼金,分明是因為你煞氣太強,八字太輕的人見到你就昏倒吧。」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管嘉站了起來,「你進來時我就昏倒了?」
「是啊。」蘇善德說,「你該不會是貧血吧,我以為只有女孩子才會每個月……」
「閉嘴。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管嘉瞪了蘇善德一眼。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哪吒三太子一看到蘇善德就自動離開,或者中途發生了什麼事,但從蘇善德的態度看起來,似乎並沒有發現他用了隆靈術,「你沒在我昏倒的期間對我做什麼吧?」
「當然沒有,我可是條尖頭鰻呢。」蘇善德舉起雙手,一臉無辜。
「哈,這笑話還真好笑。」管嘉對蘇善德的笑話嗤之以鼻,「你在二樓有發現嗎?」
「空無一物,看起來鬼魂大多已經逃走了。」
「三樓可是還有一隻女鬼……等等。」管嘉想起他們的比賽,「這回算是我贏了吧。」
「這可不公平,二樓並沒有任何惡鬼。」蘇善德不干示弱。
「哪層樓有惡鬼也是比賽的一部分。」管嘉十分堅持。
「好啊,那就算是你贏了一次。」蘇善德大方地承認這次是管嘉贏了,「你為什麼這麼想贏過我?」
「我發過誓,要贏了你才去參加道士執照的考試。」管嘉說。
蘇善德先是一愣,接著笑了出來,「啊,就因為這個理由?」
「你不明白吧?只有超越你,我才可以從你的陰影中擺脫出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讓你……」
「我要的不是你讓給我的勝利!」管嘉生氣地說:「我要堂堂正正的贏過你,不需要你讓給我。」
「好、好。」蘇善德苦笑,有時候他實在不明白管嘉為什麼會那麼在意。
「你根本就不明白……」管嘉氣得嘴唇發抖。
「你們兩個在吵什麼?」先是聽到像卡車撞上牆的聲音,接著一連串怪手拆房子般的碰撞聲,站在對街等待的王大嬸終於按捺不住性子跑回來查看。沒想到卻撞見兩人在吵架,房子也像是大戰過後,滿地狼籍不說,牆上還多個大洞,「天啊,這是你們打壞的嗎?」
「唉呀,妳也知道夫妻吵架總是特別凶狠。」蘇善德開玩笑地說。
「誰跟你是夫妻!」管嘉狠狠地踩了蘇善德一腳,「王大嬸,這是抓鬼的過程中無法避免的破壞,這一點我們已經事先告知過您了。不過您可以放心,關於惡鬼的事情我們已經處理完畢,以後永遠不會有問題發生了。」
「我可不喜歡用『永遠』這兩個字……」蘇善德搖搖頭。
「蘇善德,你給我閉嘴。」
「是。」
「真的嗎?」王大嬸看了看周圍,除了房間像是被拆過之外,她是看不出任何變化。這兩位年輕人該不會是騙她吧?
「雖然是把鬼魂趕走了,但這間房子本來就很容易聚集鬼魂。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推薦給您一樣東西。」蘇善德搭著王大嬸的肩,又露出他慣用的騙人笑容,「朝天宮有一項很棒的產品,我們有各種版本的大悲咒,對驅除鬼魂相當有效用。」
「不是去唱片行買就可以了嗎?」
「我們的產品是針對客人的需要設計,還經過神明加持,效果完全不同。」蘇善德一邊推銷,一邊巧妙地將王大嬸帶往樓梯的方向,「您最近有沒有被倒會,而且數字還在五十多萬左右?」
「咦,你怎麼知道。」王大嬸吃了一驚,知道她被倒會並不稀奇,但知道確實數字就很奇怪了,「你會算命?」
「我還有一點看相的本事。」蘇善德的微笑十分迷人,「我推薦您一套合唱版的佛經全集,非常有效。當然,您也可以不必買全部,我可以推薦特別有效果的版本。」
「喔,真的嗎?」王大嬸半信半疑地看著他,「那我就買那一張唱片……」
「啊,真是感謝您。」
蘇善德笑得十分燦爛,管嘉跟在後面直搖頭。這傢伙明知道自己是女性殺手,還用笑容對婆婆媽媽推銷一些無用的東西,把朝天宮的名聲都敗壞了,「蘇善德,你節制一點。」
「我是好心耶。」蘇善德對管嘉眨了眨眼,「你帶著王大嬸到車上拿CD吧。」
「為什麼是我?」
「因為車鑰匙在你手上。」
「那你呢?」
「我在房子裡繞一圈,確定一下還有沒有其他的鬼魂。」
「哼,你只是不服輸。」
「隨便你怎麼說都可以。」蘇善德將王大嬸推向管嘉,站在二樓的樓梯上對他們揮揮手,「要好好跟人家介紹啊。」
「你自己才是,別亂搞。」管嘉又瞪了蘇善德一眼,轉頭將注意力放在王大嬸身上,「請往這裡走,我跟您介紹一下……」
看著管嘉和王大嬸走下樓之後,蘇善德臉上的笑容馬上斂去。他走進二樓的第三間房間,進去之後立刻將門關上。
房間十分整齊,沒有絲毫混亂。
蘇善德面無表情地走向貼上符咒的衣櫃,一打開就有七個被金線綁成一串粽子的小鬼從衣櫃裡滾出來,摔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其中一個掙扎著想要逃跑,蘇善德毫不留情的一腳踩在他頭上讓他發出吱吱的怪叫聲。
「好啦,淘氣的小傢伙們,差不多到算帳時間了吧。」蘇善德露出微笑,不靠符咒,手一劃就在小鬼們的頭上安上靜音咒,讓怪叫聲全都靜止下來。
在透過天眼可以見到如蜘蛛絲般纖細,但強韌程度卻遠超過其上的金色絲線。名為綑仙繩的神佛界著名特產原本不能在人間界使用,但經過蘇善德加以研究改良之後,就成了天師道派人手好幾條、宛如大賣場商品的綑鬼繩。
不管是對付神佛還是對付惡鬼都同樣管用。
被金線纏繞住手腳和脖子,露出尖牙和紅眼,介於神鬼之間的七個小惡鬼正對著蘇善德咆哮,聲音之尖銳足以刺痛人類的耳膜。但靜音咒寫在他們頭上,聲音就像是按到搖控器上的靜音鍵一樣,硬生生地被消掉。
這整棟房子的每一個房間原本都關著一個鬼魂。蘇善德雖然不知道最初的屋主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想要收藏鬼魂,但有個異想天開的傢伙替屋主建了這棟房子,竟然也真的成功地關住了鬼魂。
但屋主和設計者對道術的了解並沒有他們自己想像得那麼好。
可以困住鬼魂的房子也會招來一些來路不明的惡鬼,這些離不開房子的惡鬼因為受到限制,所以脾氣異常差勁。眼前這七個小惡鬼就是屋主和設計者原本預期到的怪物。
這種小惡鬼十分少見,並不是人類的魂魄,大概是介於成精的動物和人類之間、專吃鬼魂的小惡鬼。可能是因為食物不夠,最後連活人的魂魄也開始吃。
吃鬼魂還可以不管,吃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蘇善德將臉湊近小鬼的面前,手裡拿著點燃的火炎咒,小惡鬼們十分怕光,一看到光線就縮在一起。
盯著這幾隻不知悔改的小惡鬼,蘇善德的臉上依舊帶著笑容,只不過嘴角彎曲的弧度不可思議地慢慢擴大,在臉上形成陰影,直到陰影籠罩半張臉,「媽媽有沒有告訴你們,吃人會遭到懲罰啊?」
小鬼停止了吼叫,先是露出疑惑的目光,在理解到發生什麼事的瞬間就瞪大眼睛,開始發出更淒厲的叫聲。
微弱的符咒火燄將人和鬼的影子全都照在牆上,其中某個被狠狠地削去了一大半。
被削去一大半的那一個,很明顯地並不是蘇善德。
管嘉揉了下自己的耳朵。
不是他太多疑,而是他總覺得樓上有吃洋芋片之類的聲音,但響亮的程度遠超過電視廣告裡聽到的音效。蘇善德不吃垃圾食物,更別說是在客戶家吃。
「管先生?」
「怎麼了?」管嘉回過神來,才發現王大嬸正一臉狐疑地盯著他。而他一手抓著裝鬼的玻璃瓶,一手抓著裝了一大疊CD的紅白塑膠袋,活像個剛從菜市場買菜回來的歐巴桑,「抱歉,我分神了。」
將各種版本的大悲咒和往生咒音樂CD一股腦全塞給王大嬸讓她挑選,管嘉決定爬上樓一探究竟。
就在他剛爬上半層樓階梯的時候,樓上就傳來一陣東西跌落的聲音,管嘉嚇了一跳,一步跨過兩三階樓梯,匆匆忙忙地跑上樓。
但他剛爬上半層,就被整個人癱在地上的蘇善德擋住。只見蘇善德一臉像是苦笑又像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手抓著樓梯的扶手,腳上的拖鞋已經滑到好幾階之下,一看就是腳步沒有踩穩,在樓梯上跌倒的樣子。
「你在搞什麼啊?」管嘉抓著蘇善德的衣領,將他從樓梯上抓了起來。
蘇善德一邊用手按著撞疼的左臉,一邊露出一臉無辜的笑容,「只不過是滑了一跤,沒什麼。」
「沒事你最好少胡來。」
「我哪次胡來了?」蘇善德眨眨眼,一臉無辜。
「搞錯了吧?你是沒鬧出亂子就渾身不舒服,別再替天師道派惹麻煩了!」管嘉沒好氣地瞪了蘇善德一眼,「事情處理完就快點回去,別忘了今天是初五,張天師主持的會議你可是非去不可。」
「唉呀,我都忘記了你卻還記得,真是個好管家。」
「管家個大頭鬼!」管嘉差一點將手上的瓶子砸在蘇善德頭上,但在敲下去前想起瓶子裡裝的是惡鬼,才勉強忍了下來,「我真恨我自己為什麼姓管,才會管東管西。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蘇善德聳聳肩,仍是嬉皮笑臉,「正經?何必把人生過得那麼辛苦,快快樂樂是死,愁眉苦臉也是死,還不如快快樂樂地過。」
「嗯?」管嘉皺起眉,「都要死是什麼意思?」
蘇善德拍了拍弄髒的上衣,接著拍拍管嘉的臉,「只是覺得你太嚴肅了而已。」
一瞬間,幾乎被他正經的表情給困惑了,但在下一秒,又看到蘇善德眼底的惡作劇神情,「……蘇善德,你是故意要弄髒我的臉嗎?」
「啊,被發現啦。」
「你是蠢蛋啊?」管嘉想也不想,拿著瓶子就對著蘇善德的腦袋敲下去。
在瓶身幾乎要碰到蘇善德前,一隻手擋住了下落的動作,但擋住管嘉的人並不是蘇善德,而是警察。身穿著警察制服的警員圍在他們周圍,手按在腰間的槍袋上。
「根據線報,我們知道有人在進行宗教詐騙。」
管嘉吃了一驚,回頭看向王大嬸的方向,剛才還一臉驚慌的中年婦女,現在已經換上完全不同的表情,彷彿剛剛的慌張只是一張面具。
被擺了一道。蘇善德只看了大嬸一眼,目光就轉回警察的身上。剛才的嬉皮笑臉已經蕩然無存,相反的,銳利的眼神環顧四周,最後落在領隊警員身上,「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我們有詐騙行為?」
警察指了指蘇善德和管嘉的背後,「這位女士就是證人,而我們也錄下你們向這位女士收取費用的經過。」
「蘇……」管嘉露出些微驚慌的表情。
「這場合輪不到你出面。」蘇善德將他推向背後,接著舉起雙手,「我是朝天宮的代理負責人,如果你對我們的營業方式或收費有任何問題,我可以替你們介紹。」
「那就請你到案說明。」警察冷淡地回答蘇善德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接著拿出手銬銬在蘇善德的手腕上。
「蘇先生,你被捕了。」
眼看著蘇善德被押進警車裡,管嘉卻無能為力。雖然他一向看蘇善德不順眼,蘇善德好歹是他的師兄,是天師道派的道士,放著不管也不行。
「你們沒有逮捕令……」
「他是現行犯,我們有權力當場逮捕,帶回去調查。」警官擋住管嘉想要接近警車的腳步,「如果你是他的親人,我勸你先替他找個律師。」
「律師?」管嘉睜大眼,彷彿這個名詞對他來說十分陌生。
「管嘉。」在管嘉還沒說話之前,蘇善德開了口。聲音相當冷靜,彷彿被捕這件事全在他的預料之中,「打電話給鶴師伯或是朱南月,他們會處理。」
「呃,我……」管嘉還想要說什麼,警察就將他擋了回去。
「請你不要靠近。」
直到警車離開好幾分鐘之後,管嘉才意識到蘇善德對他的交代,連忙拿起蘇善德在被捕前交給他的手機,找出張天師家的電話。
「鶴師伯,大事不好了。」管嘉不等電話另一頭開口,劈頭就是一句。
「鶴師伯很好啊,他正坐在我面前喝茶呢。」電話另一端傳來朱南月不慍不火,會把人氣死的聲音。
「朱南月,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我並不是在開玩笑啊,如果你要通知蘇善德被逮捕的事情,鶴師伯已經知道了。」
「咦,消息怎麼會傳這麼快?」
「你打開電視轉到新聞臺就可以看到了。」朱南月哼了一聲,「難怪人家說沒有常識要看電視……」
「朱南月,我真的沒有心情跟你開玩笑。」
「別著急。蘇善德會這麼容易就束手就擒一定有他的理由,長老們還在研究中。」
「研究?研究什麼?」
「你也知道,警察體系和鬼師道派一向很友好……」
「南月,你該不會是想說蘇善德和鬼師道派有來往吧?」管嘉和蘇善德也許合不來,但這次的事情他也有責任,若不是他沒有調查清楚就接下委託,也不至於讓蘇善德被人設計陷害。朱南月雖然沒有明說,但管嘉明白朱南月的意思,長老會肯定是懷疑蘇善德和鬼師道派勾結,「你知道蘇善德不是那種人。」
「這種事還需要你說嗎?」朱南月苦笑:「我和他認識比你久,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哪會不知道,不管是『他』還是『他』,兩個人都是很死心眼的人,說什麼也不會主動和鬼師道派接觸,但他們的母親是鬼師道派的閻小靈,長老們會有所懷疑也是必然。」
「什麼意思?」管嘉聽得一頭霧水。
朱南月口中的兩個「他」是什麼意思?
「時機到了你就會知道。」朱南月避重就輕地回答:「我已經連絡了蘇師叔,他人在南美洲趕不回來,蘇善德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就暫代蘇家家長的職務,記得不要回答媒體的任何問題,也暫時不要接任何案子。」
「我知道,但蘇善德……」
「不管長老們怎麼說,我會盡全力救他出來,放心吧。」朱南月再三保證。
不同於管嘉緊張地到處打電話,被警察逮捕的蘇善德倒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平和模樣。就算鐵窗鐵門加上難睡的行軍床,他依舊可以一沾枕頭馬上睡著。可惜的是,既然大費周章地將蘇善德送進看守所,就不可能讓他平平靜靜地度過一個晚上。
蘇善德才剛闔上眼不到一秒,沉重的腳步聲就從另一頭傳來。不一會兒,金屬撞擊聲響起,牢房的門被兩名大漢拉開。
「很沉著嘛,蘇大少爺。」低沉沙啞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枯葉彼此磨擦。削瘦乾扁的身材坐在不合時宜的大椅子裡,在黑暗中只有他的一雙眼睛散發出帶了血色的光芒,和他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指。
只要對道士界沾得上邊的人都聽過他的名字。天師道派的死對頭,也是鬼師道派掌門,閻木,也是世界上唯一可以用鬼師來稱呼自己的人。
「我還在想誰會有半夜逛牢房的興致,原來是閻鬼師。」蘇善德連頭也不抬,身上的靈力卻突然像是失控般朝閻木的方向攻擊。和早前的壓抑冷靜不同,現在的蘇善德散發出來的靈力和閻木竟然有不少相似之處,而且隨時都在爆發傷人的邊緣,「特地跑到看守所來看我,真讓人惶恐呢。」
閻鬼師乾笑幾聲:「蘇大少爺也算是我們閻家的人,何必充滿敵意?」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誰是你們閻家的人。」蘇善德冷笑。
「閻小靈是鬼師道派史上最強的女道士,她擁有的惡靈也是史上最強。身為她兒子,你肯定也繼承了鬼師的能力。我不相信你的強大靈力只和天師有關係。」蘇善德的反應早在閻木的意料之中。
「這只是你的猜測而已,事實上我的靈力來源是什麼,除非多長兩個腦袋,否則憑你的智商還是去投胎,等下輩子吧。」蘇善德冷笑,完全沒有平常的禮貌客氣,「你這麼大費周章算計我總不可能只是為了喝茶聊天吧?有話快講,有屁快放,我收費可是很貴的,別浪費我的時間。」
「真是快人快語。」閻木依舊是一派氣定神閒。「那我就直說了,我們手上有某個棘手的案子,沒有鬼師派道士可以解決,只好求助於你了。」
「隨便找個道士來幫忙不就得了。」
「這位『事主』是警方高層的女兒。要是非鬼師道派的人參與這件事……哼哼,鬼師道派丟不起這個臉。」
「找我就不丟臉?」蘇善德挑起眉。
「你也是半個鬼師,由你出手不算丟臉。」
「由我出手算不算丟臉這點我是不清楚,不過你們大費周章設下這個圈套,是怕天師道派把這件事當成把柄吧?」
「若不是設下圈套,你會乖乖跟我們走嗎?」
「方法可多了,但以你這個豬腦袋,能想到設圈套就已經是奇蹟了。」
對蘇善德的冷言諷刺毫不在意,閻木繼續說:「伶牙俐齒是你的本性呢,還是你在掩飾自己不是『蘇善德』的事實?只要你答應,明天一早就會讓你離開看守所。」
閻木的話讓蘇善德抬起頭來,兩隻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不同的色彩,一隻眼是平常人的棕黑色,另一隻眼則是像貓一樣的金色。平時不仔細看還沒發覺蘇善德的一隻眼睛有異,在黑暗之中或是靠近端詳才會特別明顯,「你的廢話可真多,我不是蘇善德的話,你又是閻鬼師嗎?」
「你同意了?」閻木露出得逞的笑容。
他的目的本來就不是想要讓蘇善德被關多久。只要他的目的達到了,大可見好就收。更何況這一次的會面還有附帶的收獲──另一個蘇善德,是誰也不想遇見的洪水猛獸,說不定連蘇善德本人都無法完全控制駕馭。
「我只對連鬼師都解決不了的惡鬼感興趣,明天九點前帶她來見我。」對閻木感到不耐煩,蘇善德展開反擊,「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如果對手只是普通的惡鬼可別盼望我動手。我可不像某些人坐在不符合自己實力的位子上,所以不得不忍耐。」
蘇善德意有所指,閻木的表情也有些掛不住,「你的話很尖銳。」
「如果刺不到某個人心裡的話也沒什麼用。等等……」蘇善德挑起眉,咧嘴大笑:「還是說你被刺傷了?」
「我什麼也想不起來喔。」
「喔,不知道閻林、閻森這兩個名字,能不能喚醒你的記憶?」蘇善德的表情有種說不出來的諷刺。
閻木的臉頰不停地抽動,過了幾秒鐘才壓抑下來,「很好,那就明天早上七點,到時候就看你的本事,不過,要是你想逃走的話我也不會怪你……蘇善德,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蘇善德給了閻木一個白眼,也不管閻木還在場就倒頭大睡,「閉上你的狗嘴吧。」
對於閻鬼師,他可沒打算給他半點尊重。
「往這邊走。」
警員領著蘇善德往前走。
他已經被告知眼前的犯人具有高度危險性又十分重要,既不能讓他受到傷害也不能讓他逃脫。但不管他怎麼看,眼前這個笑容可掬、態度友善的美青年根本沒有半點危險性。雖說罪犯沒有特定的長相,但這青年實在不像是壞人,讓他忍不住就攀談起來,「你為什麼進了看守所?」
「我?」蘇善德指指自己,「據說我是詐欺犯。」
「詐欺?你是詐騙集團的頭目?」沒想到美青年竟然是時下最流行的詐騙集團頭目。「少年仔,看你長得眉清目秀,去演藝圈當明星都比現在好,何必這樣呢……」
「不是詐騙,是宗教詐欺。」蘇善德微笑:「大哥,你是個好人,這輩子應該不會有機會見到我每天見到的東西,所以還是別多問了。」
「可是……」警衛正覺得背後有股冷風吹過,話就已經被等在前面的長官打斷。
「蘇大師!」
警衛看到對方身上的制服上的三線四星還真是嚇了一大跳,但更讓他驚訝的是高級長官一看到蘇善德就走了過來,雙手握住蘇善德還銬著手銬的右手,「蘇大師,請你一定救救我的女兒,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
面對激動的警察署長,蘇善德用一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回答:「我會盡力而為。」
已經等在一旁的警官將蘇善德的手銬解開,領他到一扇門前,「就在前面。」
蘇善德看了門一眼,又看了看警官,「你也是鬼師道派的道士?」
對方用微笑默認了他的猜測,「我只能帶你到這裡,案主就在裡頭,接下來的門恐怕得要你自己打開。請原諒我無法多加說明裡頭的情況。」
「我明白,請稍微退後。」和昨天的不友善大不相同,蘇善德此時的態度相當和善。
警官退後了幾步,為蘇善德讓出空間。
門上用黑狗血混著朱砂寫上符咒文字,任何一道封印都附有強大的力量。雖然可以困住絕大部分的道士和惡鬼,但還不足以困擾蘇善德。
他將手掌貼在門板上,輕輕一推就打開了門。森冷的空氣從黑暗中吹出,接著是一張扭曲成一團的金屬椅迎面砸來。
「小心。」警官在背後喊了一句。
蘇善德不慌不忙,口中唸著咒語,金屬椅在他面前三尺處撞上無形的氣牆彈到一邊。
一名穿著束縛衣的女孩坐在房間中央。
骨瘦如柴的身體被綁在椅子上,因為掙扎而造成一些傷痕。但這並不是最讓人怵目驚心的部分,真正讓人害怕的是女孩的臉孔──因為長期和惡鬼共處,惡鬼已和靈魂緊緊相連,大半張臉扭曲變形。
面對那張扭曲變形的臉,蘇善德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這女孩子叫什麼名字?」
「你問她的名字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這是我的習慣。」
「潔,單名一個『潔』字。」
「……潔。」蘇善德像是喃喃自語一樣唸著這個名字,彷彿要把這個名字記住,接著對警官說:「給我把椅子,然後把門關上。」
女孩──或者說是惡靈──抬起頭來看蘇善德,她扭曲的面容上露出害怕和憤怒的表情:「你也是鬼師道派的道士?滾開,我不需要道士的幫助。我不要分開,我不要和潔分開!」
蘇善德看著她,除了沉默之外沒有其他反應。
這不是他第一次遇到不肯分開的鬼師本體和惡靈,只是每一次都讓他感到同樣哀傷。
明明是一個人卻被切割成兩個部分,有些人也許很輕易就可以分割,像是閻森;但有些人卻很痛苦,像是眼前這個女孩。也許她和她的惡靈本來就不該分割,就像普通人一樣,有善的一面,有惡的一面,不全然是壞的也不全然是好的,但很完整。
而他總是在做這種事──切掉壞的部分,留下好的部分。
就像是個醫生,只是不顧慮病人的意願。
有一瞬間蘇善德想要大吼「夠了,到此為止」,但最終他只是看著潔,沒有開口。
他決定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當蘇善德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又恢復了冷靜。
「給我一點時間。」
「請便。」警官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退出門外。
蘇善德關上門,走向女孩的方向。
「你想做什麼?」女孩瞪視蘇善德,「你要是想要將我和這個女孩分開,這個女孩可是會死掉喔。」
「我知道。」
「你知道還想動手?」看蘇善德越走越近,女孩感覺到一股不祥的氣息。雖然沒有和惡靈分離,女孩畢竟是個鬼師,隱約可以察覺到蘇善德身上帶著一股可怕的靈力,像是無形的重物壓在她身上,讓她無法呼吸。
一隻手放在她頭上。
蘇善德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長,但不是那種纖細美麗,像是電影明星或是貴公子的手。他的皮膚粗糙,手指骨節明顯,手背上還有好幾道傷痕,
「你想做什麼?」女孩尖叫,「給我住手、住手!」
蘇善德沒有回答她的聲音,只是將靈力灌入女孩的天靈。
沒有預期中的疼痛,也沒有預期中的撕裂感,只有一股涼爽的靈力包圍住女孩的身體,彷彿置身在大海之中,身體感覺到非常的舒適,沒有重量也沒有任何壓力。
不自覺地放鬆了身體,隨著海水漂流。
當女孩再張開眼的時候,已經不是在海水裡,而是在一間教室裡。女孩坐在又矮又小的椅子上,前面是一張比她視線還低一點的桌子,桌面上散放著彩色筆、蠟筆,還有好幾張畫得亂七八糟的紙。
即使是隨手塗鴉,女孩所畫的圖案也可以分成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其中一種和普通的小女孩一樣,喜歡藍色的天空、粉紅色的衣服、橙色的太陽還有綠色的樹葉;另一種則是狂暴的紅色和綠色,交雜畫出一張扭曲的臉。
「這裡是哪裡?」女孩左右張望。
「這裡是妳的記憶,最早分裂出另一個妳的地方。」蘇善德不知道何時出現在桌子的對面,手裡拿著彩色筆,同樣拿起白紙畫圖。
「另一個我?」女孩看著自己的手腳和身體,這時才注意到她現在的身體大概是四或五歲左右。她抬起頭來,用迷惑的眼神看著蘇善德,「你究竟是誰?」
「我是蘇善德,是個道士。」蘇善德將手伸向女孩。
女孩困惑地看著他的手,「我不明白……」
「我是來幫助妳的。」蘇善德說,「妳和妳的鬼師惡靈因為某些原因而無法分離,所以我只好從妳和鬼師惡靈相遇的時候開始。」
不知道該不該相信蘇善德,女孩搖晃著腳,盯著自己的膝蓋:「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她說道士都是壞東西。」
「妳的鬼師惡靈告訴妳道士的事情?」
「是的。」女孩點點頭。「她告訴我很多道士的故事,還有道士害死媽媽的事情,她說要不是道士騙媽媽說只要花一點錢、犧牲一點東西就可以把我做的壞事都抵消掉,媽媽也不會死掉。」
「妳相信嗎?」
「我才不相信呢,為什麼只要花一點點錢,點個光明燈或是拿個墜子,我做錯的事情就可以都不算數了呢?只要我有錢的話,就有人要代替我承擔這個罪業,這是真的嗎?」女孩抬起頭來,「你可以告訴我真相吧。」
「……妳想知道答案嗎?對妳來說很殘酷喔。」
「我想知道。」
「答案是肯定的,罪業的確可以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但這種轉移方式和錢是沒有關係的。妳做錯的事情並不是因為那些錢被抹消,而是妳媽媽替妳承擔了那些罪業。」
「你是說我媽媽替我承擔了那些罪業?」女孩睜大了眼,「可是……」
「是的,所有的罪業都會有報應,有時候要等到妳死了之後再清算,但有些時候,連天地容不下那些罪業,遠超過了一個人所能犯的錯誤時……」
「所以,是我……」女孩的眼眶中蓄滿了淚水,「騙人、你騙人!」
女孩趴在桌上,開始大哭。她不想知道蘇善德接下來要說的話,但蘇善德不帶同情的聲音沒有打算放過她。
「害死妳媽媽的人,是妳自己。」
女孩的精神世界開始動搖,四周圍開始有東西不斷地掉落。
用善意謊言粉飾的牆壁開始剝落,一片一片,不斷地崩毀。當整面牆壁全化成殘垣斷瓦之後,另一個女孩的身影在牆後出現。
這個女孩的模樣明顯比在哭泣的小女孩年紀大得多,但依稀還可以分辨出兩個人的輪廓十分相似,眼睛、鼻子都一模一樣,不只是母女或是姊妹之間的相似,而是一個人四、五歲時的長相和十幾歲的長相間的相似。
年紀較大的女孩溫柔地用雙手環抱著哭泣的小女孩,用一種不像是責怪,更接近嘆息的聲音對蘇善德說:「你真是太殘忍了……」
蘇善德只能苦笑。
他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朱南月,你給我出來。」
連按了不知道幾百次電鈴還沒有人回應之後,管嘉認真地考慮破門而入的可能性,他就不相信整個朱家沒有半個人在家。
「管嘉?你在幹嘛?」就在管嘉抬起腳打算踹門時,背後傳來朱南月的聲音。回過頭就看到臉色難看到像是有人殺了他全家的朱南月。
「不知道。」管嘉裝作一臉鎮定,若無其事地收回腳,「我按了幾百下電鈴了,沒有半個人來開門。」
「那當然了,我家可沒有半個人。」朱南月的笑話一向沒有什麼好笑的地方,但管嘉還是乾笑了兩聲。
朱南月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算是答謝管嘉的捧場,「全家人去員工旅遊,只剩下我一個。」
管嘉挑起眉。
他不是第一次聽說道士有員工旅遊,天師道派甚至是少數規定每年員工旅遊最少要有十天,但在蘇家,這個規定從來沒有被實行過。蘇善德的說法是他們隨時都可以放假,管嘉則認為那些假期都被師父蘇聖龍給「借」走了。
「你來我家應該是為了蘇善德的事吧?」朱南月打開門請管嘉進去。
「嗯,難道我們沒有辦法先把他保釋出來或是請個律師之類的……」
「律師的話,我倒是有個人選。不過,我想應該是不會用上。」
「哪個律師?」
「我。」
「你?」管嘉吃了一驚,從頭到腳打量了朱南月好幾遍,「這是玩笑嗎?」
「看不出來嗎?我可是持有律師執照的執業律師,還是某個宗教法人團體的法律顧問。」朱南月笑了笑:「不過,如果真的有必要上法庭,我想蘇善德會希望替自己辯護。」
雖然朱南月的語氣像在說笑話,但管嘉可沒有開玩笑的心情,「朱南月,我希望……」
「我知道,不過事情應該不至於發展到需要律師的地步,倒是張天師和長老們對蘇善德很有意見。」想到花了一個晚上的口水沒有任何的結果,朱南月就有一種想要拿把鐵鎚把這些死老頭一個個都打醒的衝動。
「長老們不喜歡蘇善德?」
管嘉從來不知道會有人不喜歡蘇善德。
從小到大,不管是客戶還是師父,共同的朋友或是偶然相遇的路人,蘇善德永遠可以毫不費力地成為最顯眼、最惹人注意的那個人,每一個人都喜歡蘇善德,都稱讚蘇善德。他還以為蘇善德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可以輕易地獲得最好的成績,看來,蘇善德似乎不像他想像得那麼輕鬆。
「不是不喜歡。你也知道蘇善德的母親是鬼師道派的閻小靈,然後他又是……總而言之,長老們很擔心他會加入鬼師道派吧。」朱南月哼了一聲。蘇善德如果願意改姓閻,別說鬼師道派那些人會感動到痛哭流涕,連他也想加入慶祝的行列。
朱南月對鬼師道派沒有什麼門戶之見,也不認為鬼師道派做法不對,不過就是雙方認知不同,哪談得上有什麼深仇大恨。如果去那邊會更幸福更有人疼愛的話,也沒有什麼不好。再說,蘇善德去那邊的話說不定能當上鬼師,這樣兩邊溝通起來不是輕鬆不少嗎?
但這是朱南月的想法,蘇善德可不是這麼想。
蘇善德本人似乎也患了莫名其妙的鬼師恐懼症,一遇到鬼師相關的事情就像是刺蝟一樣全身戒備,一副隨時都要攻擊的狀態。再加上蘇聖龍對閻小靈之外的鬼師派道士沒有任何好感,要蘇善德加入鬼師道派,幾乎是不可能。朱南月真不知道長老們擔心這種發生機率近乎是零的理由何在?
「所以呢?」管嘉有點摸不著頭緒,「難道長老們打算放著蘇善德被捕不管嗎?」
「大概是吧。」朱南月無奈地點了點頭。
「這未免太過分了吧?好歹蘇善德幫天師道派做了這麼多事,見死不救像話嗎?」管嘉不敢相信長老們會這麼殘忍,「他們不想辦法,我自己想辦法。」
管嘉邊說邊往外走,卻被朱南月擋住,「你想去哪裡?」
「想辦法啊,看是要劫獄還是要想其他辦法都好……」
「你在想什麼啊?連劫獄這種事也想得出來。」朱南月沒好氣地說,「放心吧,蘇善德不會有事的。」
「你怎麼能肯定?」
「這是宗教詐騙,又不是殺人放火,別把問題想得太嚴重。再說,我相信鬼師道派不會傷害蘇善德。」
「為什麼?」
「因為我比你了解蘇善德,所以……」朱南月的話還沒有說完,電話就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之前還不忘安撫隨時都像是要衝出去的管嘉,「你先別衝動。」
看著朱南月鎮定的神情,管嘉卻打從心底升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覺。朱南月怎麼可能比他更了解蘇善德?他和蘇善德相處有十幾年了,那傢伙到底有多少能耐他還會不清楚嗎?這哪是用道術就可以擺平的事。
算了,看來找朱南月根本就幫不上忙,還不如他自己想辦法。他記得有個高中同學在當警察,說不定能替他想辦法。
決定自己想辦法救出蘇善德之後,管嘉不等朱南月講完電話就要離開,卻在踏出門口時被朱南月叫住。
「我不是跟你說不要衝動嗎,你要是走掉的話一定會後悔喔!」朱南月雙手交叉在胸前,彷彿事不關己地說。
「我才不會……」
「警察那邊剛打電話過來,告訴你可以去接蘇善德了。」
「什麼?」管嘉回過頭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聽說是一場誤會,所以蘇善德可以離開了。」朱南月鬆了口氣。
雖然他才不相信什麼「誤會」,不過,蘇善德似乎已經自己解決麻煩了。
他很疲倦,疲倦到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每一次做這種事都讓蘇善德很疲倦,讓他有靈力耗盡的感覺。因為,他似乎總是在傷害這些孩子,總是負責打破美麗的童話,說出殘忍的真相。
警官把一杯水遞給他,「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道士,已經好幾年了,從來沒有人能把潔和她的惡靈分開,第一次有人辦到。」
蘇善德接過水,帶著滿身的疲憊應了一聲,「嗯。」
「也許你不想提,但你到底是用什麼方法……」
「別提,什麼都別提。」
你為什麼要告訴潔真相,讓她一直不知道不是很好嗎?
潔的惡靈對他說。
沒有人能背負著那麼沉重的罪惡感活下去。
但是,他自己就一直背著啊。
「好吧,既然你不願意提的話,我也不好再問下去。」警官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論如何,還是很感謝你的幫忙,我代表鬼師道派的七大長老感謝你。」
蘇善德抬起頭來看他,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是七大長老中的哪一個?」
「閻墨。」
「……閻大長老?」蘇善德露出意外的表情。他認識七大長老中排行第二的閻青,年紀和他相去不遠,但他沒想到連排行第一的閻墨也這麼年輕。
「很意外嗎?」
「只是意外你的年輕,我以為八大長老都是老頭子。」蘇善德想起天師道派的長老們,不管是張天鶴、張天虎都已經不年輕了。
「時代不同了,道士也是要靠體力的行業……」閻墨用一種像是自嘲又像是開玩笑的語氣說著,蘇善德可是壓根不相信他的鬼話。
「雖然你故意裝作小警察的樣子,不過並不是吧?」
「我現在是小警察啊。」閻墨微笑。
唉呀,蘇善德應該是看出他的真面目了吧?只能說妖怪特別容易認出同類,他和蘇善德恐怕就是同一種怪物,所以都瞞不了對方。
「……現在嗎?」蘇善德打量了閻墨全身上下好幾次。
有隻野獸困在閻墨心裡,放著不管遲早會跑出來咬人。
算了,鬼師派道士的事情與他無關,他不想多管閒事,也最好不要多管閒事。
「看來你的朋友來接你了。」看到走下車的管嘉,閻墨邊對著管嘉揮手邊對蘇善德說,「閻家隨時都歡迎你回去,閻小靈的兒子。」
蘇善德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他。
他不可能去閻家,永遠不可能。
管嘉站在看守所的門口,看著蘇善德對門口的警官揮揮手,「你來接我啊。」
「我不來接你的話,難道你要自己走路回去嗎?」看不出有被刑求的樣子,不過眼睛底下的黑眼圈是騙不了人的。
看到蘇善德平安無事,管嘉也鬆了一口氣。
「那也不錯,運動有益身心健康。」
「既然如此,為了你的健康著想我先回去了。」管嘉晃了晃手上的鑰匙,轉身作勢要離開。蘇善德立刻追了上去,將手搭在他的肩上。
「別這樣嘛,搭車兜風也不壞……」
管嘉看了一眼蘇善德的表情,在內心偷偷地笑了,「我後天要參加考試,你應該也會到場吧?」
「是啊,我會到場。」拿了一級道士執照,就得遵守道士公會的約束。
「考試的時候,你不會偷偷在我背後搗亂吧?」
「我正在考慮。」
「蘇善德,我警告你……」
蘇善德只是微笑,用一個頑皮的眨眼回答管嘉,「我們走吧。」
「等等,你還沒保證不會在背後偷搗亂。」管嘉追了上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一個追一個逃。雖然腳步不一致,卻有一種特別的協調感。
這一點,管嘉並沒有注意到。
第一章
──鈴、鈴……
大到足以吵醒方圓百尺內所有生物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喂,你要找哪位?」管嘉不急不徐地抓起那支轉盤式的老電話,懶洋洋地開口。
夏日午後的熱度讓人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來,不管是看風水、抓惡鬼、請神上身還是拯救世界,管嘉現在都沒興趣。
電話另一頭傳來中年女子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請問是朝天宮的蘇大師嗎?」
「妳要找哪位蘇大師?」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尖銳的蜂鳴聲。
管嘉在心中冷哼一聲,現在的鬼怪真是越來越大膽,竟然連道士都不放在眼裡,真是世風日下,鬼心不古。
「呃,有很多位蘇大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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