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一
什麼是奴隸?
如果你止住平民忙碌的腳步,向他詢問這個問題,他一定會緊緊蹙起早已被灼熱的陽光燙成團的眉頭,狐疑地上下打量你一番,淺淺地歎:
「這種事情問我做什麼?找那些更有空閒的人好了。」
如果你攔住在街上四處遊蕩、成天閒著沒事到處惹事生非的自衛隊隊員,他們一定會懶洋洋地彈彈菸灰,打個呵欠,嘿嘿笑起來的時候,背上的槍一抖一抖地「吭吭」直晃:
「奴隸算什麼玩意兒?不就是一群髒豬嗎?」
如果你有幸能夠和這個國家最尊貴的人群──貴族談話,他們也許會挑一挑漂亮的眉毛,遞給你一個優雅至極的完美笑容:
「親愛的,請不要在我面前談論那些骯髒的東西。」
如果你不幸遇到了一個被稱為奴隸的「生物」,那你就再也沒必要到處向人們尋求問題的答案了。相反,你將恨不得把這個詞永永遠遠自頭腦中抹去。
是的,奴隸。或許這個群體已不能被稱為「生物」,在這個國家,他們只是工具,一如隨處可見的鋤頭鐮刀,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移動,只要靜靜等待人們過來取用即可。
奴隸沒有名字,甚至連用以區分他們的編號都沒有。奴隸就是奴隸,每個都一樣,因此沒有將其一一區分開的必要。他們是整個國家最下等的人中挑選出來的最劣等的「人」。沒有身家背景,沒有親人朋友,沒有聰明頭腦,沒有傲人體魄,沒有漂亮外表……一句話,他們是百無一用的廢人。因此人們在使用他們時不會抱有罪惡感,「我們只是在發揮這些廢物僅有的用處而已」──每個人都是如此理所當然地認為。
奴隸中也有為自己的屈辱身分抵抗的頑強之人,然而這些人最終的下場惟有洗腦一途。每一個有點頭腦的奴隸都知道,要想「正常」地活下去只有服從,無條件地服從。
他是一個奴隸,當然沒有名字。作為一個奴隸,他每天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和其他奴隸一起光裸著身體,趴在規定的地方靜候「上層等級」的人們大駕光臨。幸也不幸,每天享用他的人並不多,最多不會超過三個。一是因為他負責的位置比較偏僻,平時鮮少有人經過,二是因為他如真正的機器一樣,從不動彈呻吟的冷淡反應讓人提不起興致。他不是一個聰明的奴隸,聰明的奴隸都知道去盡力討好上層的人,力圖用身體捆住他們,讓他們離不開自己,從而獲得離開這個地獄的機會。而他,永遠像個真正的廢物一樣,一動不動一整天,然後按照規定洗完澡後結束了無生趣的一天。
作為一個奴隸,最溫馨幸福的時光恐怕只有洗澡的時候。雖然限定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小時,但足以沖走所有的疲勞。每個奴隸都盡情將冰冷的身體泡進溫潤的水中,抓緊每分每秒,溫暖自己僵硬的四肢。
他是喜歡洗澡的。每次將身體浸入冒著熱氣的水中,他都忍不住由衷地發出一聲舒服的歎息。有時候,他不由覺得自己每天麻木地生活,就是為了能夠捱到這一刻。至於其他的事情,他懶得、也沒有能力思考。
即便是這樣的他,依舊遭到了來自上層的人們的不滿。
那天泡澡的時候他舒服地睡了過去。等他醒過來,原本擠滿奴隸的大浴室早已空空如也。他慌慌張張地擦乾身體起身離開,卻在大浴室的門口遇到了幾個巡警一樣的男人。
平時這個時間,奴隸們本該早早地縮回黑暗的角落裡,等待第二天的來臨,因此他的出現無疑是個惹眼的存在。三個穿制服的男人瞟了眼他長時間浸在熱水裡而通體發紅的身體,發出冷冷的笑聲:
「這頭奴隸怎麼會在這裡?」
他試圖解釋,張開嘴後才發現,自己早已忘記所謂的語言究竟是怎樣的東西。
「這頭好像是啞巴。」其中一個蓄著小鬍子的男人如此判斷。他抿了抿嘴,不知該不該發出一些聲音告訴他們自己的發聲功能依然健全。
「奴隸不該出現在這裡,你應該知道吧?」一個看起來最年輕的巡警裝模作樣地問他,見他點頭,等不及似的往他臉上甩了一拳。
他捂著火辣辣的面孔跌倒在地上,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又有人往他的肚子上接連踢了好幾腳。
「哎,你今天的脾氣蠻大的嘛!」
「嘿,今天被上頭罵了一頓,正想找個什麼傢伙發洩一下,算這頭倒楣吧!」
他抱住自己的雙臂,拚命抵擋接二連三的襲擊。臉上挨了好幾下,鼻子酸酸麻麻,大股大股的淚水難以抑制地直往外湧。額頭涼津津地溼成一片,不知是汗還是血。連續被踹的胃,痛得好像快裂開一般,左臂不知被哪個巡警朝後硬扭了過去,軟軟地靠在身上沒了力氣,骨頭怕是已經斷開了。被幾個巡警拎著頭髮提起腦袋往堅硬的牆壁直砸的時候,不知是痛得太厲害,還是已經開始習慣,他竟不覺得身上的傷口有怎麼痛了。
嗯……或許,就這麼死掉也不錯……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想到了死。
安德列是貴族,雖然耳朵上穿了左三右二個耳洞,走起路來銀製耳環撞得「匡匡」響,黑色的直髮長長地披在肩膀上,細長的眼總是冷冷的,從不會在任何事物上停留超過三秒。不過不管怎麼說,貴族終究是貴族,是這個國家最受尊敬的群體。人們都尊稱安德列為「公爵」,畢恭畢敬地如此大聲稱呼時必不忘記鞠上一個九十度的躬。而安德列往往連看都不看這些人一眼,懶洋洋地吹出一口菸,逕自走自己的路。
相比之下,安德列公爵的好友伯爵凱看上去稍稍正派一些。耳洞少了,只象徵性地打了三個。金髮短短地豎起來,眼神也柔和許多。嘴角的笑容暖暖的,彷彿能輕易融化寒冬的冰塊。菸同樣不離手,但至少抽得沒安德列那麼凶。
這樣的兩人,不論走到哪裡都是人們矚目的焦點。但安德列似乎並不在意這些事情,而凱也總是笑笑的,撇開風言風語繼續和安德列一起無法無天。
那天晚上,兩人像往常一樣心血來潮出門亂逛。夜還未深,但街上見不到半個人影。為了避免麻煩,兩人悄悄地繞過大門,翻牆溜進閒人免入的軍隊管轄區。三、四個軍人模樣的傢伙背著形狀誇張的槍從他們躲藏的黑暗跟前走過,嘴裡盡吐一些汙言穢語。
安德列朝凱聳聳肩,凱只笑了笑,道: 「怎麼,公爵大人無法忍受這樣的粗鄙語言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生氣的時候說的那些髒話可沒比剛才那些傢伙說得乾淨多少……」
「那次只是發洩而已。」安德列吐出一個菸圈,「我說,你就不能記一些有價值的事情?」
凱學著安德列的樣子聳了聳肩。安德列開口要罵,卻怔怔地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不尋常的聲音。
「凱,剛才那個……」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應該是槍聲吧。」凱抓抓短得不能再短的金髮,「就算這裡是軍隊的地盤,這麼早就放槍未免還是有些誇張啊。」
兩個好事的男人朝著聲音傳來的地方走去,很快就找到了槍聲的來源。三個巡警模樣的男人圍成一個圈,似乎正看著地上的某樣東西熱烈地討論著什麼。其中一個手裡拿著槍,槍口的煙尚未完全消散。四周一股子火藥味。
「笨蛋,這麼近的距離還打歪!」
「誰讓他亂動……哦,不動了?他該不是死了吧?」
「只是打到腿而已,死不了。」
「不過這個出血量不小啊,剛才被我們扁得這麼慘,又捱了子彈……」
「誰讓他自己到處亂跑?知道自己是這種下賤身分就該有所自覺!」
安德列湊過去看了眼。地上似乎躺著一個人,看輪廓似乎是個少年,沒有穿衣服。少年浸在血泊之中,周身都是青青紫紫的淤血和冒著紅到發黑的濃稠血液的傷口。有幾個傷口開得很深,幾乎可以看到紅黑色皮肉下白森森的骨頭。安德列蹙了眉,重重吐出一口菸。
「看來是個奴隸啊。」
凱也走了過來,卻沒有靠近,謹慎地讓自己站在血液觸及不到的安全位置。
「你們……!」
三個巡警慌慌張張地轉過身,注意到兩人的面孔後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跪了下來。三人正張嘴要喊「公爵大人伯爵大人」,卻被安德列狠狠朝嘴上踢了一腳,痛得噤了聲。
「哎,安德列。」
雖然對安德列的脾氣再熟悉不過,但在看到男人邁步走到奴隸跟前蹲下仔細察看傷口的時候,凱還是忍不住感到古怪。
安德列將快抽完的菸掐滅在奴隸身下小河一般的鮮血裡,重新站起來,問凱:
「你覺得他能活下來嗎?」
「啊?」凱茫然地張張嘴,見安德列似乎是認真的,抑制住厭惡感朝奴隸瞥了幾眼,道:「被打成這樣,應該是活不成了……喂,安德列,你到底……?」
「那我們打個賭好了,」安德列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菸,抽出一根點上,放進嘴裡,「我可以救活他,而且將他調教成最出色的寵物。」
聽了安德列的話,凱終於明白過來。男人一如既往地笑起來,但笑容裡無疑透露出即將獲得勝利的自信:「安德列,我相信你可以找最好的醫生救活他,但是寵物……你可別忘了,一個寵物最基本的條件就是健康完整的身體。這頭奴隸的命你可以救回來,但依我看,他的手腳恐怕是廢定了。」
「那,你到底賭不賭?」安德列撩了把額前的瀏海。
「雖然必然會贏的賭局沒什麼意思,不過……」凱嘿嘿一笑,「我就成全你好了。」
「那麼就照老規矩辦。」安德列吐出一口菸,順勢輕輕踢了腳身邊的少年。軟綿綿的身體一動未動,連一聲痛苦的呻吟也沒有傳出。
「哦,親愛的,情況怎麼樣?我來慰問你了!」
安德列正在點菸的手抖了一下,冒著火的打火機險些掉在波斯地毯上。
身為肇事者的凱揚起一臉無辜的笑容,提起一大籃子水果「砰」地扔向水晶茶几,自己則大大剌剌地歪倒在沙發上,蹺起穿著厚重皮靴的腳重重敲了下安德列的腿。
「什麼東西怎麼樣?」
安德列不慌不忙地點上菸,迫不及待地深深吸了一口。
凱歪起眉毛:「那頭奴隸啊!你該不會已經忘記了吧?」
「奴隸?」安德列森冷冷地哼了一聲,將凱的腳從自己腿上推下來,「凱,從此以後他就不再是奴隸,而是我的寵物了。你就不能學著改口?」
「好吧!」凱毫不客氣地從安德列的嘴裡取下菸,自己抽了一口,又塞回男人嘴裡,「說到寵物,安德列,你為了這隻新歡在這幢房子裡住了這麼久,你最喜愛的那隻現在恐怕已經在他的屋子裡鬧翻天了吧?」
「你是說蒂凡?」提起這個名字,安德列略一皺眉,「他又怎麼了?」
凱故作輕鬆地聳聳肩:「沒怎麼,只不過不停地打電話問我你在什麼地方而已。啊,我當然沒告訴他。不過,兄弟,你就不能別把我的電話號碼告訴你的寵物嗎?尤其是那隻蒂凡,他是我見過的最麻煩的生物。」
凱說著,整個人湊到安德列跟前,翹起大拇指壓在男人的鼻梁上。安德列愣愣地看著好友難得一見的一本正經的表情,「噗」一聲笑了出來。
「喂,我在說正經事!」凱放開手,從沙發上跳下來,雙手叉腰,氣勢洶洶地對安德列吼道:「安德列,寵物也好,奴隸也好,終究都是一時玩玩的東西,千萬記得別太放縱他們,小心哪天被自己養的狗反咬一口。」
「管得真多。」安德列搔搔耳朵,將才吸了沒幾口的菸掐死在桌子上。「凱,你今天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凱「嘿嘿」笑起來,金色的頭髮在透過落地窗灑進客廳的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眩目得讓人無法直視。男人每次如此笑起,總是習慣性地瞇起眼,露出雪白的牙齒發出「嘿嘿」的聲音,臉頰上的兩個酒窩深深陷下去,天真的模樣像個真正的孩子。如此的燦爛明媚無疑與他身上隱隱約約的菸草味、脖間的粗皮帶、「叮叮」作響的耳環、高跟皮靴顯得極其刺眼和格格不入。
「我想看看你的新寵物。」凱眨眨眼。
安德列像是確認什麼一般再度瞥了眼男人的笑容,終於吐出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離開舒適柔軟的沙發站起身。
我在什麼地方?
我怎麼了?
我……
他想睜開眼,無奈眼皮沉重萬分,怎麼也挪動不得。身體似乎了無知覺,手腳不知去了哪裡,唯有意識位於清醒和渾沌之間,久久徘徊反覆。
「……是……這……?」
聲音?
有什麼聲音?
「就……是……」
有人在說話。
「啊,臉被包成這樣,連長成什麼樣都看不清!安德列,我真搞不懂你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東西!」
「他現在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你要是早幾天來,他手臂、腿上的石膏還沒拆,看起來根本就不是個人的樣子。」
「所以我才說你腦子有問題,竟然留下這麼一個大麻煩!」
好吵。頭……好痛。
「你…………不……懂……」
「……你……才…………」
聲音漸漸輕了下去,無聲無息的白色取而代之,如漲潮時的潮水一般,一股腦兒地瘋狂湧上來。沒有力氣掙扎,他乾脆放鬆身體,任由自己被包裹在無窮無盡的白色中,埋葬在無聲的世界裡繼續沉睡。
天暗下來後,安德列獨自回到位於二樓的新寵物的房間裡。那是一間足以和任何一個貴族的個人房間相媲美的漂亮臥室。華蓋高高撐到天花板的單人床,洛可可風味濃厚的雕花家具,埃及熏香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飄蕩。房間的盡頭開著一扇窗,窗前擺了一張做工精緻的紅木辦公桌。除卻堆在角落裡礙眼的大型急救設備,別說是給寵物或奴隸,這分明是一個即便讓軍人居住都顯得浪費的豪華房間,也難怪凱罵安德列太縱容寵物。
安德列無言地在床沿坐下,伸手撩撥新寵物幾綹露在紗布外的焦黃色頭髮。面無血色的寵物像裹屍布裡的屍體一樣了無生氣地倒在床上,若不是旁邊的機器以極慢的頻率「嘟──嘟──嘟──」地顯示他的心跳,簡直和真正的死人無異。
早上帶凱來的時候,我明明看見他的眼皮跳過一下……
安德列思忖半晌,慢慢伸手摸上少年單薄的眼皮。手指輕輕地壓在上面,隱隱可以感覺到下面的眼球緩緩地左右滾動,一如意識清醒的活人四處打量著什麼。
……看來他今天也醒不了了。
安德列有些心煩意亂地一把挑起自己長長的瀏海,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習慣成自然地從口袋裡掏出菸來。摸出打火機,還未來得及點上火,安德列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一絲不尋常的聲音。
嘟!──
安德列慌忙轉身快步回到床邊。之前一直如波瀾不驚的海平面一樣的心跳正以緩慢的速度一點點加快。
嘟──嘟!──嘟!──嘟!──
有誰在呼喚我。
雖然聽不到,但的的確確可以感覺到有個聲音正在叫著自己從未擁有過的「名字」,焦急地等待自己的回答。
那個人……是誰?
是誰在呼喚我?
不想起來,想就這麼一直沉睡下去。但是……還是想看看那個不懈地呼喚自己的人。
……
……
我……想醒過來……
安德列怔怔地看著少年痛苦地掙扎著,眉頭微微地團起,最終似乎下定決心般緩緩地、一點點睜開雙眼。
那雙眼是晶瑩的紫羅蘭色。在這個飄著紫色霧靄的夜晚,這雙眼在月光的輝映下熠熠生輝,雖然黯淡,卻彷彿能將看著那雙眼的人整個吸入其中。
他醒來了!
二
「那麼,你說的那頭奴隸,就是這個?」
大鬍子威利一身久經考驗的老水手打扮,腳底和邊緣磨得發白的防水靴上黏滿了咖啡色泥漿硬塊。他抬起毛茸茸的大手「吭呲吭呲」地抓了幾下髒乎乎的落腮鬍子,誇張地瞇起一隻本就不大的眼,前傾身體盯視床上的男孩。男孩眼瞼微垂,密密麻麻的淺色睫毛擋住了眼睛。他的意識似乎並不很清醒,只管呆愣愣靠坐在床上,也不左右張望,偶爾緩慢而單調地眨眨眼,似是在提醒別人自己還活著的這一事實。
「是寵物。」
安德列頑固地糾正。
大鬍子威利搔搔腦袋上熱帶雨林一般濃密卻分辨不出究竟是褐色還是黑色的亂髮,順勢把抓過頭的手放到鼻子前用力嗅了嗅:「嘿,你知道我的脾氣,別跟我咬文嚼字。」
安德列聳聳肩,自顧自從菸盒裡挑出一根菸點上抽起來,不置一詞。
大鬍子威利伸出髒手抬起男孩的下巴。男孩依舊低垂著眼,除卻被迫抬頭這一動作,幾乎沒有其他反應。
「嗯……看來有些麻煩啊。」大鬍子威利一把扳過男孩的腦袋,粗暴地用手指撐開他的眼皮,將裡面圓潤的瞳孔整個暴露出來。長時間被迫大睜著雙眼,男孩的眼眶邊緣慢慢發紅,很快便沁出細細的淚水,然而自始至終,眼珠幾乎沒有上下左右轉動的跡象,一如死人黃濁的眼球。
男孩的眼睛是常見的琥珀色,平平淡淡的顏色,有些地方甚至因為長期昏睡的關係看上去有些混濁。那雙眼不大,又是單眼皮,實在說不上有多動人,倒還算與他粗糙的焦黃色短髮相得益彰。
「公爵大人,說句不中聽的話,這呆呆的死魚眼實在不值一提。」大鬍子威利鬆開抓著男孩下巴的手,失去支撐的男孩立刻倒下來,縮起背歪在床頭。
「這就是人類學專家的鑑定結果?」安德列昂起頭吐出一長串菸。
「要我說,我更希望你能去做一下視力檢查。不過當然了,即便是最明亮的眼睛,在那種一片烏黑的環境下會看錯一兩種顏色也是很正常的事。」
「那晚有月光。」安德列靈巧地抖抖菸,毫不憐惜地將菸灰撣在乾淨柔軟的地毯上。
「要我說,月光才更擾亂視線!」大鬍子威利像是抓到了什麼把柄,得意洋洋地「要我說」個不停。
「威利,別對我撒謊。」安德列像是這才正式轉入正題,抬起頭定定地對上大鬍子威利的臉,黑色的眼裡閃過一抹食肉動物狩獵時才有的興奮光芒。
「好吧好吧!」大鬍子威利無聲地與安德列對峙許久,終於繳械投降,舉起大手左右晃了晃,道:「受不了!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那麼安德列,告訴我,依你的判斷,你以為他是什麼?」
毫不遲疑地,安德列脫口而出:「變色龍。」
「瞧我這問題問的!」大鬍子威利「啪」地拍了下大腿,「當然,變色龍!世界上唯一擁有可以變色的眼睛的人種。最後一隻變色龍死於二十年前──至少是我們知道的最後一隻。如果昨晚你的視力沒有問題,安德列親愛的,恐怕眼前這頭奴隸才是真正的變色龍末裔。嘿,我們找了這麼久的珍品,竟然一直躲在骯髒的奴隸堆裡!」
「寵物。」安德列插嘴。
「寵物、寵物!」大鬍子威利漫不經心地點頭,「要我說,你怕是不會願意將自己的寵物拱手讓給我們研究院吧?」
「如果你們不介意研究一具屍體。」安德列補充,「等我玩膩了,我會考慮把他交給你們。」
「你還是老樣子。」大鬍子威利大幅度地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算是為今天的談話收場,「不過,嘿,老實說,我真不知道你還有喜歡玩弄兔子的怪嗜好。」
「兔子?!」
安德列愕然地重複,吸了一半的菸掉在地毯上,菸頭發出刺耳的「嘶──」聲,微弱的火光掙扎了幾下之後便戚戚地消失了。
「你總不至於以為他那呆呆的樣子是因為被那群雜種官兵揍造成的衝擊吧?」大鬍子威利好笑地從土黃的齒間擠出「哧哧」的聲音,「傻子也看得出來,他是被洗腦了。前段時間不是有群不怎麼安分的奴隸引起過騷動嗎?估計這頭也是那時候被逮住的。」
安德列皺起眉,快步走到床前,一把抬起男孩的臉。男孩任由安德列狠狠地揪住自己的下巴,即便被尖硬的指甲摳出一道道鮮紅的傷痕,那張白色的臉上依舊沒有一絲堪稱「表情」的表情。
「造反?」怔怔地左思右想呆看了許久,安德列甩開手中的男孩,自嘲地「哼」了聲,「他不過幾歲,竟然也會參加那些即便奇蹟發生也不可能成功的所謂革命?」
「哦,要我說,大概二十歲吧。」大鬍子威利裝模作樣地換上學術口吻,「變色龍的年紀不太好認,一般看上去都要比同齡的普通人年輕些,加上淪為奴隸營養不良休息不規律……要我說,應該是二十歲以上沒錯。」
「……他什麼時候會清醒?」
「你還指望著玩他?!要我說,你隨便上他個幾次就把他直接扔給我們算了。真正清醒時的變色龍比最冷漠的貓更不愛親近人──就是所謂冷血動物,知道嗎?」大鬍子威利扯起高音喇叭一樣的聲音吼著,突然停下使勁抽了抽鼻子,「說真的,倒不如趁他腦子糊塗時多玩幾下還比較夠意思……」
「不要答非所問。」
大鬍子威利正色看了看安德列。公爵沒有血色的臉一如既往地淡漠,但那雙隱藏在黑色髮絲間的眼裡卻直直地射出冰冷的寒光,幾乎在瞬間將威利全身的血液凍結。大鬍子威利本能地顫抖了一下,覺得周身稍稍溫暖起來、血液重新緩緩流動之後才「咳咳」作響地清了清嗓子,言簡意賅地回答:
「一個星期。」
安德列再度握住男孩的臉,輕輕觸摸面頰上新鮮的腥紅色傷痕。男孩琥珀色的雙眼定定注視著遠方的某一點,依舊一動未動。
最初只能看到細碎的灰點和大片的色塊,但慢慢地,眼前的事物一點點現出輪廓,顏色也越發鮮明。耳畔傳來嚶嚶鳥鳴和風吹過時樹葉愜意地「嘩嘩」聲。他迷惘地睜開眼,呆呆地注視四周陌生的環境──寬敞的房間,漂亮舒適的大床,精緻的家具,以及窗外大片大片的爬牆虎和彷彿已生存了幾百幾千年的高大樹木。
被自己的身體壓住的手臂微微發麻,他嘗試性地動了下食指,然後以極慢的速度一個接一個彎下其他的手指。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手指似乎並不屬於自己,感覺就像是在挪動他人的身體。他奇怪地彎了彎眉毛,想就此思索些什麼,可一開始深入思考,腦子就像即將裂開一般劇烈地脹痛。算了算了,他模模糊糊地想,反正怎麼樣都無所謂。
他躺在床上,逐一確認身體的完整性。花了一段時間適應過自己的身體後,他一點點彎起手臂,幫助自己從床上坐起來。床鋪很軟,他又使不上勁,稍一發力,撐在床上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沿著床單滑出去。反覆折騰了好幾次,等他真正坐起來,頭髮和身體早已被汗水濕透。
他費力地掀開大而沉重的被子,三下兩下推下床,自己則蜷起腿,這才詫異地發現身上穿著衣服。之前完全沒有碰觸布料的記憶,一直都是赤身裸體地行走生活,就這麼突然被人穿上衣服蓋上被子,也難怪會覺得渾身不自在。
胡亂拉扯了幾下衣服,如此反覆檢查了好幾次,終於玩膩之後,他翻身下了床,動作較剛起來時靈活了許多,腳觸地後油然而生的安全感和熟悉感也讓他安心了不少。他「噌」地站起身,還沒站穩,整個人就重重倒在了地毯上。
地面比記憶中的柔軟許多,他好奇地扯了扯地毯上幾根向上豎起的線頭,許久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慢慢扶著床沿站起身。腳下不太穩,他搖搖晃晃了好一陣,總算習慣下來。轉過身,他跌跌撞撞地朝門的方向走去,突然注意到右手邊有什麼東西也在緩緩移動。
他遲鈍地轉身看過去。那裡也站著一個人,焦黃色的頭髮橫七豎八地翹起,面色蒼白,兩眼泛紅。那個人穿著和他一樣的寬圓領長袖上衣,領口和袖口也都開了一個小小的V字形缺口。他歪歪腦袋,那個人也以相同的幅度歪過腦袋。接著兩人同時抬起自己的手,三下兩下抓了抓陌生的頭髮和陌生的面孔。
──鏡子。
他對自己說。但對鏡子裡那張本應屬於自己的面孔卻並不熟悉。我有多久沒有看過自己的樣子了?他閉上眼,不怎麼吃驚地發現腦子一片混亂,根本思考不成。
算了算了。
他搖搖頭,腦袋晃得隱隱發脹。他打開門,手扶著厚實的牆壁一點點向前移步。不知道該去哪裡,但就是不想一個人待在那個房間裡。
沿著深深的走廊走了很久,周圍依舊見不到半個人影。他有些心焦,心裡空落落的,突然失去了前進的勇氣,惶惶然地停下腳步,氣力耗盡的身體沿著冰冷的牆壁慢慢滑下。
這裡不是熟悉的地方。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應該躺在規定的地方,而不是待在這裡。要是被巡警發現……他怔怔地想,紛至沓來的思緒幾乎將腦子炸開。巡警巡警……他嚅嚅地唸著,心裡莫名地翻滾起無可名狀的巨大恐懼漩渦。
「可惡!」
安德列對著人去床空的房間低低罵了一聲。
原本以為寵物即使醒了也會乖乖躺著不動,卻沒想到他會有力氣和膽子在陌生的地方到處遊蕩。安德列單槍匹馬地在偌大的房子裡晃悠了幾個來回,怎麼也沒發現那個新寵物的蹤跡。
原本嫌麻煩便隨手將傭人一併打發走,只留下一個每天來打掃一次的中年婦女和一個年邁的廚子隨時準備三餐和下午茶,現在看來,凱說得對,這種做法實在有欠穩妥。不管怎麼說,總該留下一兩個人以備不時之需。
再後悔也只是浪費感情。安德列怒氣沖沖地掏出菸抽了幾口。稍稍平復下不快的情緒,安德列回到空蕩蕩的房間前,怔怔站了一會兒,意外地聽到徐徐的抽泣聲。循著聲音追過去,安德列總算在長長的走廊盡頭的房間裡找到了哭得不成人形的「寵物」。
他的雙眼因為悲傷的關係染上了淺淺的藍色,眼角籠著一層薄霧樣的紫色氤氳。看到安德列,他呆呆地愣了片刻,然後才想起似的拖著沉重乏力的身體慢慢朝後移動,試圖逃出安德列手臂可以觸到的範圍。
「別動。」
安德列把菸扔在地上,用腳踩熄。那個「寵物」半是好奇地看著微弱火光的搖晃和消失,緊緊盯住揚起的菸好一陣,然後才將視線再度投回安德列身上,重新換上警戒的眼神。
眼中的紫色漸次消失,只在眼底殘留了一片倒影般的淺藍色。安德列愕然地看著那雙眼的色彩變化,深深回了口氣,忘卻剛才擠在肚子裡的火氣和不快,作出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
「別怕,過來。」
「寵物」眨眨眼,不知是明白還是不明白。
「我不會傷害你。」
縮在走廊盡頭的人依舊沒有動靜。
「你要是不過來,我可要過去了。」
安德列敲了敲為了削弱壓迫感而特意彎下的腰,直起身體大步走了過去。「寵物」慌慌張張地朝後躲去,被逼到角落裡後才認命地閉上了眼。
安德列抓住他瘦小的肩膀和手臂,那單薄的身體冷得驚人。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害怕,他渾身都在微微地顫抖,就連短而濃密的睫毛也抖個不停。安德列將他抱在懷裡,稍稍幫他暖了暖身體,然後慢慢摸上他的臉。
手指一觸上他的臉,「寵物」立刻像被驚醒似的睜開眼。安德列衝他笑了笑,安慰道:
「沒什麼好怕的。只要我在這裡,你就是安全的。」
「巡警……」
「寵物」第一次開口,長久沒有出口的乾澀聲音有些嘶啞。
「這裡沒有巡警,放心好了。」
「寵物」張張嘴,似乎還想要問什麼,卻沒有想到適合的詞句。
「我的名字是安德列,你現在是我的財產。這麼說,你明白嗎?」確認他的確在聽自己說話,安德列繼續道:「既然你已經屬於我了,還是該給你取個名字,這樣叫起來比較方便。」
「名字……?」
他唸著這個陌生的詞,渾沌的腦海裡倏忽閃過什麼。他抬起頭,半是茫然地看向那個雖然板著臉,但語調溫和的男人。
「亞茲。就叫亞茲好了。」安德列再度摸摸那張冰冷的臉,擦去淺淺的淚痕,指腹小心翼翼地壓過他的眼角。
「亞、茲。」
他吃力地重複自己的名字,空白一片的腦子一時還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何在。
「如果你不喜歡這個名字,我還可以再給你取一個。」將他的懵懂誤讀成不滿,安德列攏了把黑色的長髮,補充道。
他愣愣地瞪大眼,旋即突然明白過來,一個勁地點頭,似乎要將腦袋從脆弱的脖子上晃下來。
「喜歡就好,不用點那麼用力,亞茲。」安德列好笑地按了按亞茲腦後翹起的亂髮。
名字……我有名字了?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被人如此呼喚。縮在男人的懷裡,胸口似乎有什麼東西暖洋洋地盪漾開來,周身猶如泡在溫暖的水中,舒暢得幾乎立刻死去也在所不惜。
「安、德列。」
亞茲終於抬起臉,第一次迎上安德列的面孔。安德列衝他笑了笑,亞茲一把摟住男人的脖子,將凍得僵冷的身體整個埋進那個向他展開的懷抱。
不知是因為天生如此還是洗腦導致的後遺症,亞茲的學習能力很慢,語言的恢復也費了相當長的時間。時至今日,他還是有很多單詞無法順利說出口,不論安德列耐心地教上幾十幾百遍,他依舊前記後忘,像個對學習不屑一顧的調皮學生。由於長時間身為奴隸,一直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他的身體狀況也很糟糕,雖然不至於下不了床,但其有限的精力根本無法保證較長時間的活動。安德列給他每天五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讓他自己到處轉悠,也好儘快熟悉環境,但亞茲往往走不到兩小時就精疲力竭地倒在原地,無法挪動半步。
作為一個寵物,不論從頭腦還是身體上來說,亞茲無疑都是不合格的。
他不會像其他精明的寵物那樣緊緊纏著安德列,張弛有度地看著他的臉色撒嬌,他也不會像一個稱職的僕人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好安德列的生活起居。相反,除非安德列主動靠近,他總是適當地和安德列保持一定的距離。安德列問他話,他也只是言簡意賅地答上幾個簡單的字詞就不了了之,完全沒有一般的寵物該有的獻媚或崇敬態度。另一方面,沒有安德列陪在身邊的亞茲簡直一無是處。肚子餓了不知道去找吃的東西,口渴時想不到喝水,走路總免不了三番五次摔倒在地,弄得身上到處都是斑斑傷痕。
想把這種連保障自身生存都做不到的愚鈍傢伙培養成人見人歎的高級寵物,無疑是異想天開。
有時候,看到亞茲對自己愛理不理的態度,安德列就忍不住懷疑他初次醒來那天撲到自己懷裡的場景只是一場臆想。
那時的亞茲臉上的的確確閃亮著可以稱得上「可愛」的笑容,撲到自己懷中時的乖順親暱也並非安德列的錯覺。然而相比之下,如今亞茲那種被叫上名字也要隔個三、四秒才懶洋洋回頭看自己一眼的敷衍態度實在讓人忍不住生氣。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目前凱還沒為了兩人關於亞茲的賭局找上門來。
幸好那個時候沒有限定調教時間,就算凱真的跑過來嘲笑自己還有點轉寰的餘地。
安德列誇張地歎氣,手指僵硬地摸向口袋裡的菸。「啪」地點上火,赤紅的火焰搖擺著升起。之前一直坐在窗邊呆呆注視窗外某樣東西的亞茲像是被聲音吸引,突然回過頭來,琥珀色的雙眼直愣愣地盯著搖曳的火焰看個沒完。
安德列闔上打火機,亞茲幾乎同時從喉間擠出一聲不快的呻吟。抗議的聲音有所節制地壓得很低,算是身為這幢房子主人的財產的唯一的自覺。
「嗯?」注意到亞茲的異常,安德列歪過頭,再次打開打火機。火苗「噌」地竄起,將蹣跚而來的亞茲的面孔映成一片緋紅。
「喜歡?」安德列問。
亞茲點頭,然後才想起安德列要求自己多多練習說話的叮嚀而用乾澀的聲音補充:「喜歡。」
「喜歡火?」因為之前顧及到亞茲的身體狀況因此幾乎都沒有在他的面前吸過菸,更別說使用打火機了。對於一個長期與外界封閉的奴隸而言,火的溫暖和色彩的確有種蠱惑人心的效果。安德列貪玩地把打火機左右晃了晃,緊緊盯著火苗的亞茲像隻期待地仰望著主人手中肉骨頭的小狗一樣來回移動視線。
「想要這個?」
亞茲點頭,隔了一會兒才開口:「……要。」
「不行。」安德列斬釘截鐵地拒絕。
亞茲立刻露骨地作出失望的表情,對於甦醒以來一直無欲無求的他來說,的確算得上十分難得的事情。
「要是把這東西給你,以你的迷糊個性,一定會把整幢房子都燒掉的。」安德列辯解似的解釋。亞茲卻毫不領情地離開主人身邊,薄情地緩步坐回窗前繼續發呆。
「……真是,我可是你的主人啊!憑什麼要我遷就你?!明明是個奴隸,性格卻這麼惡劣!真不知道你以前都是怎麼過的!」安德列不快地爆發出一連串感想,而亞茲則無動於衷地自管自眺望窗外嘰嘰喳喳的小鳥。
沉默許久,安德列終於自暴自棄地向亞茲揮了揮手:「輸給你了,過來。」
亞茲木木地抖了一下,緩緩站起身走過來。安德列抱住他比實際年齡小上許多的身體,讓他坐在自己腿上,然後在他面前再度打開打火機。
火苗毫無新意地揚起。亞茲滿足地輕輕歎息,定定凝視了一陣,彷彿著了魔般傻愣愣地抬起手要觸摸小小的火焰……
「笨蛋!」
安德列一把制止寵物愚蠢的行為,一邊握住他的手拉回身側,一邊關上打火機。亞茲半茫然地抬頭注視安德列眉頭緊蹙的臉,一臉不解的無辜表情讓安德列哭笑不得。
「拜託你有點常識好不好?火這種東西是可以用手去碰的嗎?!」
亞茲歪起眉毛,低下頭就安德列提出的問題反覆思考了一陣,最後還是把手伸向了已經關上的打火機。
「不是說了不能給你了嗎?」安德列捏捏亞茲的下巴,按著他的背將他從自己的腿上推了下去。亞茲搖搖晃晃地滑下、站定,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眼已經被安德列塞進口袋裡的打火機。
「裝可憐也沒用。」安德列斜叼著菸聳聳肩。
這一次,或許是因為剛剛安德列的縱容,亞茲沒有像之前那樣爽快地離去。他不怎麼甘心地趴上安德列高高蹺起的二郎腿,向安德列的口袋伸出手去。安德列重重地「啪」地一聲拍開亞茲伸過來的手,繼續漫不經心地抽自己的菸。
亞茲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動未動。被他這段時間引起的亂七八糟的麻煩糾纏得一身乏力的安德列以為他還要故技重施,懶得多搭理他,偷點半分清閒忙著吞雲吐霧。直到注意到旁邊沒有半點動靜的時候,安德列才有些擔心地將注意力重新轉向一向不知主人為何物的傲慢小貓身上。
「小貓」還未開始抽抽搭搭,但低低埋下的頭無疑已經昭示了心中的委屈和不快。安德列向他招了招手,他也沒有理睬,只是呆站在原地直生悶氣。安德列喟歎一聲,一把掐滅菸,一手環過亞茲的腰將他抱了過來。
「怎麼了?」
雖然是明知故問,但安德列一時也想不出其他的說法。亞茲垂著頭,好一會兒才賭氣似的用力搖了搖頭。
「別像個小孩一樣亂發脾氣好不好?」
儘管看上去不怎麼像樣,但好歹也是權威級的人類學家的大鬍子威利肯定地表示小貓是二十歲,那就應該錯不了。安德列習慣性地摸摸亞茲的臉,抬起他的下巴讓他正視自己。
對上那雙眼的剎那,安德列立刻湧起一股幾近窒息的快感。
因為悲傷的關係,亞茲的瞳孔已經染上了美麗的紫色,點點如太陽光輝一般耀眼的金色點綴其中,形成了奇妙的景致。安德列怔怔地注視著這雙如夢幻一般美麗的眼睛,幾乎忘記自己身處何處。
之所以自己能夠一直容忍這個既不乖靈、長得也不怎麼樣的傢伙待在自己身邊,原因不外乎是因為這雙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傳說中的「變色龍之眼」。
安德列像安撫小貓小狗般搓揉著亞茲的下巴和不服貼的亂髮。亞茲本能地晃了晃腦袋,依舊緊著眉,躲開安德列近乎貪婪的目光。
「偶爾也像個真正的小鬼一樣向我撒撒嬌又有什麼關係?」安德列低低歎道:「想要什麼東西的話,乖乖迎合我不就好了嗎?」
亞茲眨眨眼,顯然並不明白安德列的意思。
安德列苦笑一聲,順手拿起一邊的酒杯吮了一口。亞茲好奇地湊過頭去,下一秒就被酒濃烈的氣味熏了回去。就像無意中突然發現死對頭弱點一般,安德列壞心眼地幾次舉起酒杯往亞茲的鼻子前蹭。亞茲慌慌張張地使勁晃著腦袋,一時躲避不及,險些從安德列的腿上摔下來。安德列笑笑,輕輕鬆鬆地一把拉回失去重心的「小貓」,扶住他的腰幫他坐穩。亞茲面色慘澹,連連咬了幾下發白的嘴唇,看起來並不像安德列那樣樂在其中。
「……不、要。」
嗓子乾啞,伴著哭腔的短促拒絕。亞茲皺起眉,避開安德列玩味的視線,閃爍的目光依舊念念不忘口袋裡的那把打火機。
安德列安撫小貓般摸了摸亞茲裸露在空氣中的脖子,被亞茲氣鼓鼓地掙脫開。安德列失了耐心,抓過亞茲的手臂將他拉回自己懷裡,轉過他的臉強迫他面對自己。
「你就不能少對我說一些不要、不好之類的詞嗎?」
亞茲沒有回答。他垂下的腦袋幾次被安德列強硬地抬起,只能乖乖困在對方的鉗制之中。安德列無聲地、久久地看著亞茲,怒氣悄無聲息地在兩人之間來回傳遞。亞茲被迫注視安德列那雙燃燒著不滿的漆黑的眼睛,漸漸露出害怕的神色。
「小貓」微微偏過頭,試圖避免正對安德列帶來的強烈不快,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敗。意識到自己已完全無路可退之後,「變色龍」之眼陡然黯淡下來。雖然手中嫋嫋的菸刺激得亞茲忍不住連連眨眼,但安德列依然明明白白地目睹了那雙眼裡的神奇變化。陽光一樣的金黃光澤四處逃竄遊走,拖著耀眼的色澤迅速消失在黑暗的最深處,朦朧的紫色再度回歸,須臾,濃縮的黑色覆蓋而上。在幾番微弱的徒勞掙扎之後,亞茲顫抖著身體,帶著絕望的表情咬住了下唇。
安德列不經意地震了震,繼而皺起嘴角乾巴巴地一笑,認命似的輕歎:
「亞茲。」
亞茲條件反射地朝聲音的方向望了一眼。安德列慢慢彎過腰,嘴唇輕輕碰在亞茲乾燥的唇上。
小貓溫熱的氣息噴吐在主人的臉上。安德列享受地蹭了蹭亞茲柔軟的嘴角,正打算更進一步的時候,門鈴聲不合時宜地叫囂起來。
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嚇到的亞茲很快從安德列鬆懈的束縛中解脫出來,連滾帶爬地回到窗前坐下。安德列不快地出聲罵了一句,起身下樓開門。
當初一時興起把所有的傭人全部趕走……果然是錯誤的決定。
一
什麼是奴隸?
如果你止住平民忙碌的腳步,向他詢問這個問題,他一定會緊緊蹙起早已被灼熱的陽光燙成團的眉頭,狐疑地上下打量你一番,淺淺地歎:
「這種事情問我做什麼?找那些更有空閒的人好了。」
如果你攔住在街上四處遊蕩、成天閒著沒事到處惹事生非的自衛隊隊員,他們一定會懶洋洋地彈彈菸灰,打個呵欠,嘿嘿笑起來的時候,背上的槍一抖一抖地「吭吭」直晃:
「奴隸算什麼玩意兒?不就是一群髒豬嗎?」
如果你有幸能夠和這個國家最尊貴的人群──貴族談話,他們也許會挑一挑漂亮的眉毛,遞給你一個優雅至極的完美笑容:
「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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