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精靈咖哩飯
自我介紹……也不到自我介紹的程度，不過在圖書館前告訴他自己的名字時，樋口乙葉心中同時生起了落空和安心的複雜心情。
一聽到「乙葉」，大多數的人會說：
「樋口乙葉？這名字是取自樋口一葉嗎？」
愛書的人還會再追問：
「樋口一葉的作品裡，妳最喜歡哪一部？」
但他只是簡單地回了一句：
「初次見面，我是篠井弓弦。那麼讓我帶妳看看圖書館吧。」
接著，他一轉身就往前走了。
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身型細長，雖然長相不太起眼，但鼻子的形狀很好看。身高不到一百六十的乙葉，只到他的肩膀。或許有些人會說他是帥哥，也有人會覺得樸素不顯目吧，就是那種長相。
雖然如此，比起他的用字遣辭，他本人倒沒有那麼冷淡，一發現乙葉拖著有輪子的行李箱，他伸出了手，「可以的話，讓我來拿吧。」
「沒關係的，這個，有點壞掉了……拖的時候是有訣竅的。因為有個輪子快鬆脫了，要避免用到那個……」
「紅髮安妮嗎？」
「咦？」
乙葉忍不住回過頭一問，他看起來有點羞怯的微微笑，然後調整了表情。
「不，不好意思。那我們進圖書館以後，就放在櫃檯那裡行嗎？」
「好的。」
「今天是從東北直接過來的嗎？」
「是的。」
「那應該累了吧。今天就說明一下整體狀況，和館裡的人打過招呼以後，我就帶妳去宿舍那邊。」
「不，沒問題的，我今天就能工作。」
實際上，上午送走搬家貨車，乙葉就從那裡拉著這個行李箱，揹上一個後背包，坐電車來到東京。收到的郵件裡雖然貼了google map的地址連結，可是乙葉隨便上網查了一下，當初聽到說位在「東京郊外」，但到這裡比想像中花了更久的時間。能趕上約好的晚上七點，已經算幸運了。
離職、突如其來的工作、換工作、搬家……這些事情都集中在這一個月，真是身心俱疲。可是，今天是新工作的第一天。而且，是乙葉一直心心念念，一度以為終將失去和書本共處的工作……所以，乙葉想被認為是一個可以好好工作的人。
從自動門進去以後，入口的牆壁上貼著泛白的大理石，跟乙葉視線高度差不多的地方，鑲了一片小小的額框。
篠井說：「這裡用的是真正的大理石」。
「咦，好厲害啊。」
額框大概是七公分見方，小小的。裡面放了跟大姆指前端差不多大小的蝴蝶。是沒見過的蝴蝶，結果乙葉反而在意了起來，像被吸住了一樣靠近看。她回頭看著篠井問，「是蝴蝶嗎？」
「……是蛾喔。」
哇，乙葉從身體的深處發出了叫聲。
「為什麼，要放這種東西……這種讓人不舒服的……」
的確，仔細一看，翅膀上閃著瑠璃的光彩，但軀幹的部分比蝴蝶再粗一些。
「說是可以驅邪。」
「欸？」
篠井看來興致缺缺，「聽說老闆為了驅邪放的。」
「這種東西可以驅邪嗎？」
「是的，因為不喜歡的人不會再靠近。」
「嗯說得也是。」
「其實只有真正對這裡有興趣的人才會過來。所以好像只是個玩笑，或是說只想遊山玩水的人就可以不用來的意思。」
「是嗎？」
「而且蛾是夜晚的蝴蝶。在國外好像不會歧視蛾類喔。他們的語言只是說夜晚的蛾，白天的蝴蝶而已。」
「我也沒有歧視啊。」
那說法好像暗示自己是會歧視的人，讓人心情有點不愉快。篠井的表情完全沒變，說：「是嗎？」
「我能跟老闆打個招呼嗎？」
乙葉心想，這次的事應該要好好地道謝，所以問了。
「應該是不行呢。」
「咦？」
乙葉心想，我明明是被老闆邀請而來到這裡的。
「我也沒見過老闆。只用電話和郵件聊過而已。」
「可、可是篠井先生，您是這裡的經理不是嗎？」
「是的。」
「卻沒見過老闆？」
「是的。但是我想這裡的圖書館員，大概沒有人見過老闆喔。」
「是這樣嗎？」
「而且他一年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國外。」
「是嗎？」
「我覺得，對老闆的事東問西問的，會招來不太好的結果。」
乙葉在問他為什麼之前，篠井已經快步往前走了。他的背影表現出一股堅決，一副「問題就到此為止」的決心。為了不落後，乙葉小跑步跟著他。
大理石入口的深處還有一扇自動門，進去裡面，右邊是售票口，左邊是入場閘門，售票口裡面坐著一位女性。牆上貼著費用表。
入館費 1000日圓（單月通關票一萬日圓 一年通關票五萬日圓）
篠井將乙葉介紹給那位女性。
「這位是樋口乙葉小姐。今天起會跟大家一起工作。」
她站了起來，禮貌地打了招呼。一低頭，長長的黑髮就從肩上滑順地流洩下來，真是美麗的人。
「請多關照。」
乙葉一慌張，就跟對方一樣深深地敬了個禮。
「樋口小姐，這位是櫃檯的北里舞依小姐。」
被稱為北里的女性，一句話也沒說。臉上紋風不動，也沒有微笑，篠井是習慣了嗎？似乎不以為意地對她說：「可以給樋口小姐訪客證嗎？」舞依輕輕點了頭，就給了一個可以掛在脖子上的通行證。看起來是為了乙葉事先準備好的。
「明天館員用的通行證就會做好了。」
接下來，篠井秀出自己的館內通行證。
入場閘門比電車改札口稍小，感覺比較樸素，刷卡就能開門。
「把這個靠在這裡，就能進去了。」
乙葉和篠井一樣刷卡入場。
「那位北里小姐，雖然外表看起來是那樣，可是空手道的全國比賽優勝者。」
「咦？剛才那位？」
「所以，最好不要在那邊做些奇怪的事喔。」
「這樣嗎……」
「妳現在是不是在想，只是圖書館而已，出入門禁也太森嚴了吧？」
乙葉想回他「真是說得好啊」，我剛剛就是那樣想，可是乙葉用力地搖了頭。
「不是，我沒那樣想。」
「還有，妳是不是也在想進圖書館一次要一千日圓也太貴了？」
這也被說中了。乙葉沒辦法，只能微笑點頭了。
「稍微貴了點……」
「沒關係喔。大家都是這樣的反應。」
篠井一邊進入圖書館，一邊嘴裡念著：
「之前是那樣的喔。免費開放，任何人都可以隨意進出。結果順手摸羊和竊盜橫行，還來了一些搞不清楚狀況的傢伙，說什麼為什麼只放一些舊書，想讀的書一本也沒有，所以老闆才決定收費。入場費的設計，不是為了收錢，是想趕走怪人。」
「啊。原來如此。」
「這件事我會說好幾次，不過這裡就讓真正想來的人來就夠了。」
「是的。」
「就算改成收費制，也經常出現偷書的人。所以如果從這邊拿了未經允許的書籍，館內的警報就會響起。」
「好嚴格啊。」
「這裡的書全都是其他地方沒有的貴重書籍。請妳也要小心喔。」
「好的。這件事我已經非常理解了。」
接下來，又經過一道玻璃的自動門，終於進到圖書館裡面。
乙葉不禁吞了口水抬頭往上仰望。
入口處到二樓是挑高，書架嚴嚴密密地堆到天花板，全部放滿了書。
「太厲害了，真的好漂亮。怎麼這麼美。」
往上堆到天井的書籍的樣子太壯觀了。這間圖書館的外觀，簡潔到冷淡的程度，是灰色的建築，所以內外的落差也讓人感到驚艷。
「還不錯吧。」
和興奮的乙葉對照起來，篠井很冷靜。
「很厲害！怎麼說呢，很接近我夢想中的圖書館。」
「那真是太好了。」
他又快速地走了進去。乙葉很想再好好看看那邊排列的書籍，可是也沒辦法，只好追趕著他的腳步。
經過挑高的空間後，進入了一個大空間。入口有櫃檯，看起來像是一男一女館員的人坐在那裡。兩人都在自己的衣服上再罩上一樣的黑色圍裙。一看到篠井和乙葉，兩人馬上站了起來。女館員和乙葉身高差不多，男館員大概是一百八十公分的高個子，體型很精實。
「我是今天報到的樋口乙葉。」
「我是渡海尚人。」
「我是榎田南。」
這兩位和篠井和舞依不同，都是笑容滿面。乙葉終於放下心了。本來還心想，圖書館的人如果都是冷艷型的話該怎麼辦。這兩位都比乙葉年紀稍大，她很高興是同世代的人。
南小姐笑著問了，「樋口乙葉小姐，是那個吧，和樋口一葉只差一個字。有什麼關係嗎？」是被問過無數次的討厭問題，現在乙葉聽到卻很安心。
「啊，母親很愛樋口一葉。結婚後變成樋口姓以後，好像就一直想幫女兒取有『葉』的名字。」
「原來如此！妳讀過很多樋口一葉的作品嗎？」
「嗯算是都讀過。最喜歡的作品是〈十三夜〉。」
「啊，那篇雖然是短篇，可是很悲傷，是很好的作品呢。說到〈十三夜〉裡的女性……」
篠井完全不顧兩人的談話，說：「總之，就請樋口小姐先盤點館藏。」
「知道了。」
渡海點了頭。
「雖然很辛苦，請加油喔。」
「等一下會過去幫忙。」
兩人看起來好像有點同情。渡海在苦笑，南微微地皺了眉頭。
乙葉開始擔心了起來，不禁發問了：「盤點館藏是那麼困難的工作嗎？」
兩人對看了一眼。乙葉這時才注意到，這兩位好像雙胞胎。不是說長相，而是動作、臉部表情動起來的樣子，整體的氛圍相似的感覺。
「不是很困難，但因為是很單純的工作，怕會容易膩吧。」
「我不是那麼討厭那工作。而且是新來的人大家都得熟習的工作。」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不好意思呢，但一定會來幫忙的。不過雖然他們嘴巴上那麼說，看起來好像很開心，乙葉的緊張感有點化解開了。
「之後一起吃員工餐吧。今天晚上確實是白色雪精靈餐。」
白色雪精靈餐是什麼呢？乙葉正在這麼想的時候，篠井又快速地走出去了，所以只得跟上。她回頭看兩位，兩人同樣舉起右手對著這邊微笑地揮著手。乙葉也不禁揮手回應。
「那麼，就在這裡喔。」
篠井咻咻咻地，沒發出任何聲音，快速地走著。
下個空間和再下一個空間都是一樣，牆邊排著書架，每座書架上都排著水洩不通的書籍。再接下去稍大的幾個空間裡，不只是牆邊，連空間的正中央都排著書架。
經過了幾個類似的空間，最後來到了除了入口以外沒有出口的空間。她心想，這個空間也就是一樓的邊間了。
可是，篠井走到了這個空間的邊邊……也就是說，他朝向書架的方向走去，在書架前面停住了。
「妳一開始要工作的地方，在這裡面……」
「咦，但是，已經沒有路了吧？」
「不，在這裡面。」
乙葉心想著真不懂這人在講什麼，這時，他用力揮了手。
「為我開啟吧，門啊！」
咦咦，這個人在做什麼？一臉大人的模樣，卻那麼孩子氣……乙葉太驚訝了，交互看著書架和他的臉。
這麼一來，書架真的嘎啦嘎啦地往左右兩邊打開了，那裡面還真的有一個空間。
「不會吧。」
這種事，只有在國外影集裡的豪宅看過，而且是作為避難房間的那種。
「妳現在心裡是不是在想我一點都不像成熟的大人？」
乙葉已經沒有力氣否定他的話了，她虛脫地點了頭。
「光是我沒說出『芝蔴開門』，就很希望被稱讚了。」
他頭一次，只露出一點牙齒笑了。
乙葉之前在東北地方車站大樓裡的書店工作。
想要做跟書本有關的工作……一直是乙葉的夢想。大學念的是國文學 ，在近現代文學的課堂上，以太宰治為主題寫了畢業論文，也考取了國語教師和書道教師的執照。本來乙葉也想去考圖書館員的執照，可是從鄉下到東京一個人住，沒辦法顧到那裡。雖然乙葉沒有借學貸，可是她知道父母從很緊縮的家計裡寄錢過來，生活費只能靠自己打工。
老家的教師甄試落榜以後，出版社、經銷公司、大型書店……乙葉去了所有能想到的「書本相關工作」面試，全部都沒上。大學那邊介紹的公司是上了，但她總希望工作可以跟「書」發生關係，心想就算打工也好，所以沒去上榜的公司上班，回到老家，在書店當約聘職員。
「難得考上了東京的大學，不就至少進去大公司比較好嗎？可以用剛畢業的身分進公司的機會，一生只有一次喔。」
「妳找的約聘跟打工沒兩樣吧？」
乙葉用「我想做喜歡的工作啦！接下來當然也還會好好找工作的」，一句話擺平了憂心忡忡的父母，開始了新工作。
乙葉在面試的時候，熱血地主張「因為我很愛小說！」幸運的被分配到文藝部門。
在車站大樓裡的書店工作是很開心沒錯，但是漸漸地身心俱疲。自願加班就不必說了，重點是薪水也太低了。最痛苦的就是跟四十多歲的男店長的往來。從總公司被派來的店長，思考模式很不可思議，他看人會一開始就下判斷，把員工分成「開朗型」跟「陰暗型」兩種，只要會主動開口講話的就是「開朗型的人」。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乙葉在初次見面時被稱讚「樋口小姐爽朗的笑臉真棒」，被他歸類到「開朗型」。可是，那也造成了乙葉很大的壓力。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會說「開朗的樋口小姐一定能應付吧」，會被交付一些麻煩的工作或重大的工作。如果被他認定是陰暗型的人的話，工作大概也做不來了……這種恐懼感讓乙葉只好繼續裝開朗。
客人莫名奇妙的投訴也很多，可是店長全部推給乙葉去處理。雖然是喜歡的工作，但是受不了的地方還是逐漸增加。
加上，銷售量低迷的文藝書架被縮減，乙葉和總公司發生過衝突後，在店裡也很難待下去。向店長報告了總公司的期望以後，被說：「樋口小姐好灰暗啊。很不像妳喔。」從那天開始，店長不再主動搭話。而且店裡發生的那件事件和乙葉有關，很難繼續做下去。
當然，店長連一句話也沒坦護她。
乙葉開始工作以後，一直在SNS用匿名的書店員工身份發文。一開始完全是期待滿滿的工作相關po文，一回神，發現越來越多抱怨和煩惱。正想辭掉工作的時候，來了一封私訊。
——您好，我一直有在關注您的推特。我的暱稱叫「七色彩虹」。樋口小姐對書本，特別是對小說的愛，總是讓我深有同感。看到您寫到正在考慮換工作，實在很遺憾。如果可以的話，我也許能介紹跟書有關的工作給您，不知您意下如何。
說實話，乙葉收到訊息時心中夾雜著開心和懷疑的情緒。
可以繼續做跟書有關的工作是很開心沒錯。可是，很詭異，太詭異了吧。
結果，很快的，又來了一封私訊。
——我在東京郊外開了一間小小的圖書館。圖書館沒有特別的名字。硬要說的話，請稱之為「夜間圖書館」。實際上我們從晚上七點開到深夜的十二點。工作時間是下午四點到半夜一點為止。中間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和一般圖書館不同，沒有放一般的書。這裡存放的全是逝世的作家的藏書……那些書是作家去世後捐贈給我們的，我們圖書館主要的工作是展示和整理那些書籍。我們讓客人在館內看書，基本上不借出。雖然有圖書館之名，實質上，也許是書本的博物館。
薪水沒辦法出得太高。薪水是十五萬日幣一個月，不過，圖書館後方有宿舍，雖然是破舊的公寓，可是能讓您免費入住。您必須自付水電瓦斯費，但是Wi-Fi可以免費使用。另外，也附有空調和瓦斯爐，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寄上房間格局圖。
讀到了這邊，乙葉已經想要捏捏自己的臉頰了。
確實薪水不能說是很高，但條件不壞。雖說是郊外，其實又能住在東京也很開心。
最重要的是，能處理作家的藏書，這可真是很有趣的工作。
——如果您有興趣的話，請聯絡我。
雖然非常的迷惘，乙葉還是回了訊息。回信馬上來了，上面寫著Zoom網路會議的連結和面試的時間。
另一個讓她驚訝的是，面試只用聲音，而且那聲音還是變聲過的。乙葉從頭到尾都和自稱老闆的老年男性的奇怪綁架犯般的聲音相對峙。
但是，即使是這樣，她也沒放棄，是因為那個奇怪聲音的深處，隱藏著老闆對書本的真實的情意。
「請說點關於書的事情。」
「關於書的事情……？」
「從孩提時代以來，您讀了什麼樣的書？在什麼時候跟什麼書相遇了呢？現在在讀什麼書？請說說這些事吧。」
「嗯，要講多少才好呢？如果從一開始講的話，可能會講很久。」
「沒關係，說全部。從一開始講，全部。就準備講妳讀過的所有的書吧。」
一開始乙葉是很疑惑的。可是，那個口齒不清的奇怪聲音的人，是非常好的傾聽者。他很仔細地聽著乙葉說的話，且熱情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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