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斯。」莉迪亞露出魅力十足的強勢微笑迎接男伴。
「噢嘿，妳好呀，」他說，身子探過門檻，非常節制地輕啄她臉頰一下。此時還不到傍晚─甚至還沒八點─天空卻已呈現撞瘀水果的顏色，低垂且帶著一股壓迫。莉迪亞穿了緞布做的晚禮服，頸上掛著一條紅寶石項鍊。寶石安然棲在她的鎖骨之間，與街燈光芒相互輝映。
「我其實想要邀你進來，」莉迪亞說，「但是透納太太正打掃到一半，恐怕不會樂意。」她撒了謊：奧莉芙．透納早在幾小時前就掃完了，現在正在廚房忙著料理博士的晚餐。
莉迪亞舉步上街，正要把門在身後關上，安瑟莫．瑞斯就出現在走道，站在她左肩後方。「晚安，馬可斯。」他說。
「先生，晚安。」
「父親，我們晚餐要遲到了。」莉迪亞硬是擠出悠哉的語氣。「馬可斯要開車載我們進城。」
「其實，」馬可斯說，「我想我們可以坐計程車，把我的車留在這裡。這樣我們晚上就能玩得更開懷一點。」
「親愛的，隨你安排。」她一手溜進馬可斯臂彎，讓他帶著她朝路旁走去。他用空出來的手招了一輛經過的計程車。當這對年輕情侶費勁爬上車子、呼嘯駛入夜色，安瑟莫．瑞斯則站在門口注視他們。
兩人一離開視線，瑞斯博士就回到餐廳。他剛剛獨坐在桌前啜了一些雪利酒。
「她舉止是不是挺怪裡怪氣？」奧莉芙邊說邊把一盤冒著煙的燉牛肉放在他面前。
「她可是我女兒，」瑞斯博士說，「妳覺得她的舉止哪會不怪呢？」他語氣雖然幽默，但其中也有幾分真實。
晚上九點，奧莉芙分秒不差端上他的晚餐。那時他已撤退回書房，而當管家敲響他的門，他則回應：「稍等片刻。」
她聽見他費力地下了椅子，拖著腳步朝她走來，接著聽見鑰匙在鎖中轉動，沉重的桃花心木門隨之拉開。他稍稍皺著眉，彷彿心上有著什麼困擾，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會令她不安的舉止。
她遞給他起司拼盤（他則態度冷淡地站在門口，顯然不想要她進來），他謝過她，接著表示希望她能幫個忙，「奧莉芙，今晚等會兒我要接待一名訪客，他可能會直接從前門進來。所以，他到的時候我不希望妳被他嚇到。就直接讓他進屋，引導他到書房就好。」
「先生，您不希望我親自帶他嗎？」
「不希望，」這個指示清楚而明確─安瑟莫．瑞斯很少這樣對她說話。「直接讓他進來，告訴他去哪裡找我，然後妳就上床睡覺。」
奧莉芙張嘴想問另一個問題，但是瑞斯已帶著起司拼盤退回去，當著她的面把門關上，鎖喀的一聲卡回原位。她有些不快，回到了廚房。
兩小時後─精準地在十一點鐘─討厭的秋雨開始打在窗上。奧莉芙仍坐在廚房裹著晨袍，啜飲一杯可可，同時就著煤氣燈看報紙。夜色一點一滴慢慢逼近。
時鐘敲響十一點十五分沒多久，前門就傳來敲門聲，將奧莉芙從瞌睡中驚醒。她費勁地站起身，從廚房蹣跚地前往走道。當她見到毛玻璃上映出一道身影，突然湧上一陣恐懼。她先將門鎖鍊掛上，才小心翼翼打開一些，瞧一瞧這個訪客。
「您好？」她說，音量幾乎只剩氣音。
「我可以進來嗎？」那個人說。他戴著一頂往下壓過額頭的軟呢氈帽，同時脖子和下巴用厚厚的圍巾包了起來，蒙住了說話聲。沒有多少能讓奧莉芙辨識細節的線索。
「您是哪位呢？」
「我是來見瑞斯博士的。」
奧莉芙咬住牙關，想起博士的指示。她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鎖鍊從門上拿下，讓他進來走道。
「先生，您要脫帽子和外套嗎？」
「不用了，謝謝。」那人的嗓音低沉又沙啞，一頭朝著樓梯走去。
「先生！」奧莉芙高聲呼喊，「如果您是要找瑞斯博士，他的辦公室要往那邊走廊過去，右邊最後面那道門。」
陌生人煞住腳步，先不耐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才順著她的指示大步走去。奧莉芙站在那兒注視陌生人抵達書房門口，以堅定姿態敲在木頭上，接著迅速被迎進了門。
過了一會兒，奧莉芙實在忍不住好奇，悄悄從走道前往書房。門當然是鎖著的，鑰匙插在孔裡，可是她實在擋不住誘惑要把耳朵往木頭上貼個幾秒鐘。
「你看到我好像一點也不驚訝。」陌生人說。
「一點也不，」接著傳來博士的回覆─音調有點低，很顯然是因為中間擋了塊木頭。「我一直在等你。」
「真的嗎？」接著是一陣雖短卻令人不安的沉默。不管什麼講話聲，都會被奧莉芙響亮的心跳蓋過。
接著陌生人再度開口：「你的管家在偷聽我們說話。」
奧莉芙覺得自己簡直就要當場命絕走廊─事實證明，爆衝的腎上腺素外加猛刺胸口的恐懼絕對有取人性命的可能。她用力壓抑驚呼、落荒而逃。
她用上一杯白蘭地才讓自己冷靜下來。當她獨自坐在廚房，心臟仍在狂跳。這個陌生人有些地方令人極度不安。同時，雨仍在固執地狂下、猛力敲打玻璃，製造出彷彿部落鼓聲的激動節奏。
書房門鎖打開、陌生人離去的聲音讓奧莉芙豎起耳朵。打從他抵達至今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她慢慢打開廚房門，透過那一點點小縫觀察那名陌生人─他再次裹在帽子、圍巾和外套之中，朝前門走去。她很想出去跟在他身後，說一聲先生，我送您出去，可是卻怎麼樣都做不到。
她緩緩沿著走廊行走，這樣就能看著陌生人打開前門、走上街道。門在他身後關上。當他的剪影遠去、消失在視線範圍，她仍目不轉睛。接著，她從躲藏處衝了出來，把前門的雙重鎖鎖上。
然後她去了博士的書房，在木頭上敲了敲，喊道，「先生，裡面一切都還好吧？」
「很好、很好，」回應傳來。但奧莉芙感覺似乎有些倉促。
「先生，您確定嗎？要不要我帶什麼給您呢？要不要睡前酒？」
「不了，謝謝，這樣就好。」
奧莉芙站了一會兒，然後提出問題。「先生，我能否詢問今晚來訪的客人是什麼人呢？」
接著是一陣停頓，奧莉芙可以聽見木頭另一邊的呼吸聲。「只是一位老友，」他說，音量不比氣音大多少。「晚安。」
奧莉芙轉身離開。她現在決定自己真的要回去睡覺了。然而，當她朝樓梯走去，房中陰森森的寂靜和打擊樂器似的咚咚雨聲被電話鈴響劃破，奧莉芙嚇得喊出聲音，走到半路就停了下來。她往掛在走廊牆上的那副電話走去，可是來不及接鈴聲就停了。
她聽到博士接起書房的分機，幾乎讓人無法辨識的聲線像在低吼。「誰？」
一陣停頓。
「我懂了，」他放柔語調。「然後呢？」
奧莉芙又回到她書房門的位置，耳朵貼在冷冷的木頭上。她聽到博士的筆落在筆記本上的熟悉沙沙聲，似乎正匆忙地在記些什麼。她實在難以抗拒誘惑，很想拿起走廊的分機偷聽對話。可是，這種行為當然就真的逾矩了。
「很好，這樣很好。」博士說，「但現在你最好稍微睡一下。真的，現在討論這件事太晚了，明天過來找我，十點鐘，到時我們可以更深入細節。好，晚安。」
然後他就掛了電話。
奧莉芙再次朝樓梯走去。當她踏上第一階樓梯，便想起自己把書留在了廚房桌上，只好嘆口氣轉身回去。
終於終於，書拿到了。她最後一次從走道走向樓梯。
「唉唷我的老天啊！」她驚呼一聲、魂飛魄散，手一鬆把書碰的掉在磁磚地上。
毛玻璃中出現一道輪廓，正輕輕敲著前門。又來一位訪客？
「是哪位？」她喊。
「讓我進去！」那人回應，聽來是個女的。
「是哪位？」奧莉芙不願妥協。
「現在在下雨！拜託讓我進去！」
奧莉芙躡手躡腳走到門邊，伸出顫抖的手慢慢插回門閂，再將門拉起。那個女人摔進屋中。是那個演員，達拉．庫克森。
「感謝上帝。」達拉喘著氣。
「庫克森小姐！這種時間您是想做什麼呢？」
「我得見瑞斯博士，拜託，事出緊急。」
奧莉芙站了一會兒，手扠著腰，一腳跺了一下。「好吧，我看看能怎麼安排，可是我無法做出任何保證。我正巧知道博士還在書房工作，可是一般而言，這麼晚他是不見任何病人的，妳恐怕得等等。」
她帶路前往書房，停在門前，握起拳頭準備再敲一次門。她敲了刺耳的三聲。
她們靜靜等待。
「瑞斯博士！」奧莉芙喊道，「有客人！」
因為激烈喘氣，達拉．庫克森的肩膀起起伏伏。此時除了雨聲，就只能聽見這個聲音。奧莉芙再次把耳朵貼在木頭上。
「瑞斯博士？」她又說一次。
「拜託，」達拉說，「我得見他，這件事非常緊急。」
奧莉芙用力敲門，接著跪下來從鑰匙孔窺看。然而，視線當然被惱人的鑰匙給擋住了。她往前彎身，鼻子幾乎就要碰到磁磚地板，努力從門底下看，可是能看到的只有非常稀薄的一點點光，「有點不對勁。」她說。
奧莉芙把達拉丟在走廊，匆匆跑向廚房。不過半分鐘，她又帶著一根鉛筆和一張紙片回來。這是老伎倆了，老到幾乎不必多費脣舌說明。她把紙片從門下推進去，小心翼翼將鉛筆插進鑰匙孔，仔細注意鑰匙落在另一側的咚一聲，然後才將紙收回、拿回鑰匙。這一個巧妙小花招，也是她因為把低俗廉價小說翻得滾瓜爛熟才得知的。
她掙扎起身、將門打開，和緊跟在後的達拉一起闖進房間。乍看之下，這房間沒有什麼特別不祥之處：燈光明亮，桌上散放紙張。博士的椅子對著窗戶，他本人則垂著腦袋坐在椅子上。
奧莉芙走到他面前，注視他的臉龐，卻因心跳太過如雷貫耳，幾乎沒有聽見達拉的尖叫。
坐在那張椅子上的安瑟莫．瑞斯博士剛剛斷氣，臉孔蒼白、有如面具，喉嚨劈開一道駭人的深紅切口，身體前方濺滿鮮血，活像穿了一件圍兜。他的雙眼半開，像是睏了一樣，雙手乖順地交疊在大腿上。
「把門關上。」奧莉芙說。
「什麼？」達拉結結巴巴。
「關上門！我不希望讓他女兒回到家看見他這副模樣！」
達拉照她說的，將書房門關了起來，把兩人和屍體封在裡頭。奧莉芙已經拿起電話。「多利斯山二三一號，」她說道，「安瑟莫．瑞斯博士被人謀殺了。」
她一面提供寥寥可數的稀少細節，一面打量房間，並發現了一些事。
「窗戶上了鎖。」她掛上電話時說。
「嗯？」達拉似乎還驚魂未甫。
「窗戶，都從裡面上鎖了。」為了證明此事，她抓住其中一個窗把手搖得喀喀響：窗戶不動如山，鑰匙從鎖孔凸了出來。
「所以？」
「這樣的話，凶手要怎麼逃走？」
「妳的意思是？」
「他不可能從廳堂出去，我一直都在那兒，而且不到五分鐘前─就不到五分鐘─我敢打包票博士還在這房間裡活得好好的，因為我聽到他在講電話。」
達拉思考了一下。「不可能是鎖的，」她親自伸手去試把手，可是窗戶仍動也不動。
「從裡面鎖起來了，」奧莉芙說，「和門一樣。」
達拉轉過身注視屍體；他就像無人操作的手偶一樣癱在椅中。
房間遠遠一角就擱著那只木箱。奧莉芙與達拉四目相交，朝它點了點頭。達拉不敢置信地皺眉，奧莉芙則聳了聳肩，像是在說：不然他還可能躲在哪？
兩個女人踩著柔軟的厚絨地毯躡手躡腳朝箱子走去。奧莉芙望著達拉，在嘴脣前方豎起一根手指，從壁爐抓了根火鉗高舉過頭，然後快速對著達拉點了一下。
達拉往前傾身，一個使勁將箱子打開。
奧莉芙猛地喊出凶猛的戰吼，像揮網球拍一樣揮出火鉗─可是只打到一片空氣。兩個女人望進箱中，裡頭完完全全空無一物。
「所以呢？他在哪裡？」達拉追問。
奧莉芙鬆手讓火鉗掉下，咚的一聲落在地毯。「我、我不知道。」她答道。
「我需要喝一杯。」達拉說。
奧莉芙沒有回答。
「我是說真的，我真的需要喝一杯。」
「五斗櫃上有雪利酒。」奧莉芙心不在焉地說。
「沒有更烈的嗎？」
「廚房裡有白蘭地。」
「帶我去，」達拉說，「我得離開這房間。」
奧莉芙於是讓步。「妳也許是對的。反正我們在這裡也幫不上忙。」
兩個女人出了房間，奧莉芙帶她到廚房─但仍先將門在身後帶上，再一次將已逝的瑞斯博士關在裡頭。
兩人喝了些白蘭地後都感覺好了點。驚恐雖未減少，可是至少對於消化現況比較能有心理準備。
「我不懂的是，」達拉說，「凶手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不曉得，」奧莉芙說，「他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跑。」

「馬可斯。」莉迪亞露出魅力十足的強勢微笑迎接男伴。
「噢嘿，妳好呀，」他說，身子探過門檻，非常節制地輕啄她臉頰一下。此時還不到傍晚─甚至還沒八點─天空卻已呈現撞瘀水果的顏色，低垂且帶著一股壓迫。莉迪亞穿了緞布做的晚禮服，頸上掛著一條紅寶石項鍊。寶石安然棲在她的鎖骨之間，與街燈光芒相互輝映。
「我其實想要邀你進來，」莉迪亞說，「但是透納太太正打掃到一半，恐怕不會樂意。」她撒了謊：奧莉芙．透納早在幾小時前就掃完了，現在正在廚房忙著料理博士的晚餐。
莉迪亞舉步上街，正要把門在身後關上，安瑟莫．瑞斯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