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動機的動
關於「動」,最誠實無欺、也最頻繁出現的念頭,常是這樣:自坐姿起身,離開此刻所在的任一地方。那念頭如插生雙翅,引領人最活躍的想像:每一步皆篤定不留戀不反顧,持續前行,盡頭則一直向後撤─在山嶺的稜線上,在一道彎曲的河道中,在陌生城市的無名小巷,在樹冠蔽日的密林間……
略次之,是置身出城的客運(我腦海裡不能自主地浮現電影《刺激1995》片末,違反假釋禁令啟程尋找獄中老友留言的摩根‧費里曼;當然也想起驅車向礁溪方向,初出雪山隧道前,天地乍然開闊的蘭陽平原)或火車的晃蕩裡,或任一個「說走就走」的念頭與實行,讓車子也讓路帶著自己,抵達一個陌生的地點。在我們的島,若不役於某種角色或責任難以暫離,否則幾乎不費半日,誰都可抵達某處山中或海濱,那些外在不存在讓人感覺無法動彈的空間、事務或關係的地方。
因而動即是奔赴,是逃離。是平衡的傾覆與修正,是純然的盼望。是關乎「更好的地方」、「更好的自己」、「更好的時機」種種想像的牽扯誘引。是「還不是」的謙而不退,是「即將成為」的興奮與情怯,是「更靠近/前進了些」的寬慰。那樣的「動」念,常使身體及其經歷的回憶,自身即成為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或者路。
這不安其位的「動」念,因頻繁而益形巨大,畢竟日積月累啊,反而總教人忽略,很輕易就可做到的,微小自溜轉眼球,伸展頸脖腰背,四肢百骸;再多些,或緩步徐行或低眉疾走,總可以意識到一己動靜,構成、回應所在空間時間的長短續斷。肉身的動,與心靈的動,牽連呼應,至微亦至鉅。我自己正是常常對此忽略的那類人,因而總陷入「世界動,我才動」的被動循環,慣常在想望不可即的遠方同時,更陷於「不想動」和「不得不動」的兩端間疲於奔命,恰好坐實「動」的表層意思:望文生義地字面拆解「重」與「力」構成(各種意義、譬喻的)重力;動,因而是承受,是背負。
然而真正嫻熟於動的人,展現速度,調度力量,則常能為我們演示更深一層的意思,我們總也因此著迷─擺脫重力,飛起來;或將重力轉化為自己可以駕馭的力量、能量、技藝。另方面,那些動的專家,也幾乎同時,扛住本質更劇烈的動─在表層重力之下的,人心與關係的變易與影響。
在諸多文學作品中所處理,最教人無法別開目光的,正是這種最深層的動與不(能)動,投射、印證創作者所見所想的人生複雜張力。只是現實更多尋常樣態,不盡然有這樣的強度:隨著年歲漸長,世故的重力漸增,我們更因諸多顧慮,總謹小慎微地動,機關算盡地動,彷彿僅冀盼生活可微縮成一場場獨善其身、可重來的遊戲,稍多張揚,「你動了!」鬼就抓到你了。在此,動是迴避與退讓。而近年各種「運動」,或許正可以是人們練習取回身體主權的絕佳契機。
這回專題,與其說著眼於動,毋寧更是關注作家們對於「動」的創作、語言、論述的實踐與嘗試。我們看到各式各樣的動:有時候,動是重複與積累,是以虛逐實,或以實逐虛,是交流是贖換,是抵拒是拉扯,是呼與吸,是浮與潛,是調整或被調整,是延展或收束,是變形或扭曲。那裡面一直有著無數可見與不可見的力量流動,而人在其中,學習、認識、適應或控制那樣的力量。那便是生命之所賴。既然「要活就要動」,不妨更常對自己設問:你為何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