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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如果不是你

去年夏日，我們升格為阿公、阿嬤；今春，老家的庭園改造工程完工；園內蓮花綻放的八月，我的散文集《在碧綠的夏色裡》出版，我在題贈給你的新書扉頁題上：「當塵色與山色集於一身，何妨轉身看看夏日盛放的蓮」，然後，我毅然提前退休，夫妻二人相偕告老還鄉。

如今，園內，明顯有了秋意，落葉滿地，就像我們的人生。然而，秋日的景致風情別具，也不盡然只是蕭颯。桂花依然飄香；百香果垂懸高高的架上；九重葛的紅色花朵怒放。窗外，穿著簡便衣著的你正彎身撿拾落葉、割除雜草，我則時而隔窗望你，時而埋首寫作；樂音在室內輕聲環繞，屋外飛來黑冠麻鷺一隻，正大剌剌在大門內悠哉遊哉散步；不遠的地方，則有我們的兒女、媳婦和小孫女深情的眺望。這樣的日子，今生我們擁有了，真是何其幸運！

回首多年前的夏日，在媒人的引導下，你身著西裝、手提布巾包覆的禮盒前來扣門相親，我則一身牛仔裝束揖客入門；傳統和現代的碰撞，意外擦出火花，A型雙魚座的感性對上了O型天秤的理性，從此就在「我拚命加油，你頻頻踩煞車」的生活模式裡重複磨合，尋求折衷之道。

回想起來，生命裡的逆境原來如影隨形：工作的忙碌、挫折；房貸償還的焦慮；教養理念實踐的不易；人際關係的揣度、琢磨；甚至最難跨越且無法迴避的生離死別。有的隨著年齡更迭逐漸成為不值一哂的曾經，有的鐫刻心底，畢生無法忘懷。一如軌道上行駛著的小火車，爬山越嶺時，氣喘吁吁；穿越平蕪時，駕輕就熟。這種種持續堆積的起伏高低，無論瑣碎或巨大，都成就了今天的我們，我真心慶幸─我遇見了你。

如果不是你呢？我常在不經意間想著、念著。

如果不是你，有誰會無怨無尤的包容我的粗疏？如果不是你，有誰會如此全心全意支持我？當我埋首寫作時，你帶開稚齡的兒女；當我心煩意亂時，你靜靜傾聽；當我遭遇不公平對待時，你與我同仇敵愾；當我偶或得了榮耀，你欣喜與共。相對於我的躁急，你是如此心平氣和，讓人安心。如果不是你，我不知今生會變成怎樣，但確定不會更好。

就因為是你，我有了讓人豔羨的婚姻，有了自由發展的空間，也有了幫助家人的力量。有些話不必說也不會忘記；有些事不需再提，也永遠新鮮。

娘家父親過世後的某個清晨，你離家上班前，在門首殷殷叮嚀即將返回中部的岳母：「星期六，我們公司舉辦到內灣的郊遊，您一定要在星期五以前再來台北哦！我帶您一起去。」那樣的早晨，晨曦微微，而我只能躲進棉被裡感激流涕，為你體貼我娘乍然喪偶的寂寞，且及時付諸行動、奉上溫暖。

其後的某一年，當我進入考試的闈場命題，十天後解禁歸來的黃昏，母親在廚房內邊摘著菜芽、邊告訴我：假日裡，你曾帶著她上牯嶺街補足飲恨遺失多年的幾本瓊瑤小說。我看著母親喜極發亮的雙眼，不禁紅了眼眶，為你記住了她的遺憾並貼心為她補恨。

當母親年邁病弱時，我接她前來頤養天年，你非但毫無微辭，且侍奉湯藥，殷勤更甚於我。母親病痛、脾氣壞，讓你受了委屈，你也從無怨言，我件件看在眼裡，記在心上。而母親臨終前，在醫院病房內用微弱的聲息對著你落淚道謝的言語，我更字字掛心，不敢一日或忘。

近日，你更認真規畫三天兩夜的十八人家族旅遊行程，領著拄杖而行、或身體狀況都已傾頹的我家兄姐、嫂嫂，在兒女的協助下，南下高雄看黃色小鴨。安排交通、預訂食宿，我見你戴上老花眼鏡凝神翻看指南，燈下的白髮星星，教人既感動又不由心驚。

因為你的厚道，使我朝向溫柔；因為你的澹定，讓我變得節制；因為你的沉穩，提醒我放緩顛狂的腳步；因為你的慢條斯理，造就了我的動心忍性。因為你的好，惕勵我得設法變得更好。

這兩天，我翻閱你赴美進修時，兩人往返的信件，很多前塵往事都悠悠回到心底。那段你遠赴異域求學的日子，我獨自扛起生女、育子、探視公婆的重擔，曾經艱困難熬，信裡我曾數度感嘆生活裡顏色灰敗，無暇仰視藍天。然而，距離也因之產生了美感，頻頻抒懷記事並遙寄思念，不經意間練就了我書寫的習慣與技藝；因不斷反芻生命的況味，思考婚姻的真諦，而養成了凡事多角度審視的客觀反省，我將之視為婚姻的轉捩，寫作的動機。造化不弄人，它只是奧祕，我們得費勁兒揭開它層層的神祕面紗，才得以識透生命積澱的意義，咀嚼它多層次的滋味；而我肯定歲月真是最佳的化妝師，時移事往，所有的經歷，不管是好是歹，因為夫妻胼手胝足，都被它粉飾成了記憶中最美麗的故事。

回顧往事，真有無限的感激。因為幸運之神的眷顧，在那年夏日讓我邂逅了你。經過了幾十年的春耕、夏耘，我們終於也走到秋收的路上。忽忽三十五年就這麼的過去。我猛地憶起多年前恩師曾提點我的：「一生最重要的那件事做對了，就對了。」當時懵懂，不知何指，如今，忽然明白了！我要俛首悄聲告訴你：「我做事總是莽撞，只有終身大事誤打誤撞地做了最佳的選擇，因此，一切就都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