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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全身上下的希望竄流出，積聚成雙腳下的水坑，往中央圖書館的屋頂上蒸發消失，融入了聚集人類所有悲慘的雲朵，進入大氣層。班不在這裡，而這只是證明我有多麼想見他。仔細想想，我甚至還不確定是不是卡洛琳搞錯了。畢竟她戴隱形眼鏡，而且開始像中年人一樣，只要對方是歌德式裝扮，她就無法分辨男女。

如果班真的來這裡，肯定也只是為了某個艱澀的研究短暫停留，現在可能已經回去那遙遠、美好的家了。可能正把他的Paul Smith醫生包放在那黑白瓷磚的走廊上，邊翻找著他的信件，邊打電話給他那位可人的甜心，說聲哈囉，說他正要回家找她。幸運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以前認識的女人，正處於悲慘和混亂之中，只能枯坐在一百多公里遠的某個地方，重複閱讀同一句話：「不好意思，到西班牙廣場是哪個方向呢？」而且自認為看起來神祕又迷人。

我從位置上站起，想繞繞室內，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在努力專心思考、投入學習。深淺不一的棕色布料拼貼而成的地面，好精緻、閃閃發亮，如同海市蜃樓。我的手指沿著一排書脊略過時，看見一名棕髮男子，年紀大約三十歲，正背對著我。他坐的那張桌子，躋身在一排書架與牆壁邊之間，所以如果妳從上頭俯瞰，他們就像是輪子裡面的輪幅。

是他，是他！喔，我的天哪。真的是他！

我的心重重地跳動著，彷彿某位醫療人員，將我斷裂的肋骨接起，努力將我救活。我慢慢走過他後面，假裝在找一本我特別感興趣的書，接著，我蹲低與他的桌子同高，拉出一本書後開始閱讀。我心不在焉地繞著他座位走動，並一邊讀著書，模樣令人懷疑，然後我慢慢走到他正面，臉面向他。我的動作一點兒也不靈巧，幾乎和拿紙飛機丟他再躲起來沒兩樣。我冒險偷瞄一眼，他抬頭看我，一面調整他的無框眼鏡。

不是他。他腳邊放著螢光閃電圖案後背包，褲管邊繞印著腳踏車的胎痕。卡洛琳看見的肯定就是這個人，我好沮喪，決定要走回去收拾東西了。幾秒鐘之內，我收拾完畢，懶得管自己的造型好不好看，只能賭賭看，難道莫非定律才會讓他出現？

我行為反常，極度情緒用事，因為我正面臨和萊斯分手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我真的不應該來這裡。我不知道該和班說什麼，不明白為何想見他……好吧，其實這都不是真的，我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見他，但還是別探究原因好了。

一群穿著羊毛衫、戴著帽子的人，顯然正在參觀圖書館，他們擋住圖書館出口。我就像那種沒耐心的當地居民，往後大退一步轉身，因為正想事情想得出神，便迎面撞上另一個人。

「抱歉。」我說。

「抱歉，」他低聲回我，英國人習慣的反射性道歉，意思是，他為「讓我說抱歉」而感到抱歉。

為了完成這探戈舞步似的移動，我們穿過彼此，不經意地互看一眼。他絕對不可能是班。如果是的話，我會知道，如果他這麼近，我一定能感覺得到。無論如何，我看了他一眼，那張「陌生」的臉，居然慢慢地變成熟悉的樣貌，然後我奇蹟似地恍然大悟。

噢，天哪！是他，真的是他！他從我的記憶裡跳出來，來到真實世界，而且是全彩高畫質的真實影像。比起大學時期的平頭，他現在的頭髮長了一些，但還是蠻短的，看起來一副精明幹練的樣子，錯不了的，這就是他的模樣。眼前所見瞬間將我拉回十年前。自魯肯伯爵失蹤案（注：Lord Lucan，二十世紀發生於倫敦著名的失蹤案件的主角。）之後，魯肯伯爵便成為世人最引頸企盼能再次現身的人，但是卡洛琳說的沒錯——班還是令人驚嘆，感覺肺部的空氣都要被抽走了。

我們以前都有點嬰兒肥，輪廓較不明顯，但現在的他已經不同：線條更深，更顯露出個人的帥氣。他的兩眼尾端，有微微的紋路，雙唇給人的感覺也比較冷漠，比起年輕時的瘦長身形，現在的他也比較結實。

這真是最奇怪的感覺了，看著這個我如此熟悉，卻又完全不了解的人。他也盯著我看，雖然這只是他的反射動作──因為我盯著他看。這一刻我覺得糟透了，我想班可能認不出我——或者更糟——他想假裝認不出我。但是他並沒有走上階梯，他張開嘴巴，停頓一下，彷彿得刻意回想如何用喉頭、軟顎、硬顎來發出聲音。

「……瑞秋？」

「班？」（說的好像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似的。）

他的眉毛依舊不可置信地皺起，但是他微笑著，一股輕鬆、歡喜的感覺衝擊著我。

「喔，我的天哪，真不敢相信。妳好嗎？」他說，他刻意壓低音量，彷彿我們的聲音到樓上都還聽得見。

「我很好，」我尖叫說。「你好嗎？」

「我也很好。現在還有點震驚，但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我們大笑，而雙眼還是瞪大；這真是太瘋狂了，但其實這遠比他想的瘋狂。

「超現實的感覺。」我同意地說，試著回到過去的熟悉感，就像在漆黑的房間內跌倒了，然後嘗試記起每個東西的位置那樣。「妳住在曼徹斯特？」

「是的，才剛賣掉房子，打算搬到市中心。你呢？」

「我也是，我住在迪茲伯里，上個月剛從倫敦搬來。」

他揮揮公事包，像個校長。

「我現在是個無聊透頂的律師，妳相信嗎？」

「真的嗎？你後來有去上那些辯論課程嗎？」

「沒有，我矇混過去的。我覺得自己那方面能力已經足夠，我看了很多的電視劇，從那裡面學的，像是《神鬼交鋒》。」

他一臉正經，我則嚇得說不出話來，過一秒鐘之後才明白這是他的幽默。

「好吧，」我點點頭，然後緊接著說：「我是個新聞記者，你知道的那種，就是地方報紙的法庭記者。」

「我就知道妳會是真正用到英文系學位的人。」

「我可不敢這麼說。畢竟撰寫第八百萬次汽車搶劫案時，並不太需要寫出有關湯瑪士˙哈迪（註：Thomas Hardy，英國作家，《德伯家的苔絲》和《無名的裘德》是他的兩部長篇小說的代表作。）的論點。」

「妳怎麼在這？」

這個問題嚇到我了，標準的做賊心虛。

「我是說妳怎麼會在圖書館？」

「喔，呃，我在複習晚上的課程，目前在學義大利文，」我說，我喜歡這種聽起來很上進的感覺，不過撒謊令我瑟縮一下。「你呢？」

「準備考試。該死的沒完沒了的考試，但至少表示我會加薪。」

身著毛衣的人群們湧上我們四處，我知道像這樣站在這裡聊天，也沒辦法聊多久。

「啊，有空喝杯咖啡嗎？」我脫口而出，說得像是突然從心裡冒出的瘋狂想法。我很緊張，害怕他找藉口推辭。

「我們有十年的事情可以聊呢，可能要喝個兩杯！」班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興高采烈，激動得像團火，歡迎街友們來相擁握手兼取暖！

　我全身上下的希望竄流出，積聚成雙腳下的水坑，往中央圖書館的屋頂上蒸發消失，融入了聚集人類所有悲慘的雲朵，進入大氣層。班不在這裡，而這只是證明我有多麼想見他。仔細想想，我甚至還不確定是不是卡洛琳搞錯了。畢竟她戴隱形眼鏡，而且開始像中年人一樣，只要對方是歌德式裝扮，她就無法分辨男女。

如果班真的來這裡，肯定也只是為了某個艱澀的研究短暫停留，現在可能已經回去那遙遠、美好的家了。可能正把他的Paul Smith醫生包放在那黑白瓷磚的走廊上，邊翻找著他的信件，邊打電話給他那位可人的甜心，說聲哈囉，說他正要回家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