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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鯨魚肚與尖猴牙

喬治從不花任何時間去思考為什麼自己對於歸屬感這種東西總有一種特別的渴望，反正就是想要嘛，沒什麼好說的。要不當個局內人要不當個局外人，但身為一個局內人絕對安全得多。這種事根本沒必要追問，反正就是這樣啊。

除了這次的校外教學，之前他們還參觀過戰爭博物館，看了各種關於壕溝戰的介紹。喬治覺得人生正如壕溝戰：只要讓頭的高度低於土牆便能確保毫髮無傷。

不過這當然是一年前的想法了，在那過去的歲月裡，如一切的童言童語。有時他腦袋仍會一閃而過那些念頭，身為孩童的感覺也仍舊記憶猶新。然而現在可不能同日而語，他已經十二歲了，紮紮實實的十二歲，而非上回老爸言談之際的用詞「只有十二歲」。喬治也曉得他的十二歲跟自己老爸的十二歲不該相提並論，因為他看過老爸孩提時代的照片，真是活脫脫一個胖阿呆四眼田雞。總之在喬治的戰壕理論世界裡，像他老爸那流的人物大概會高居土牆上，腦袋瓜還頂著個又大又圓的紅心靶子，一面高喊著：「嘿，來打我啊。」

喬治念念不忘諸如此類跟父親之間的談話及笑點。在父親離開之前，他們擁有太多共同的回憶。

從此他在家變得沉默寡言，讓母親不禁埋怨起來。通常是直接針對喬治，但有時深夜母親也會在電話上找人大吐苦水，並以為喬治早已入睡。而母親口吐真言總是讓他內心深處相當受傷，尤其是聽到母親感嘆自己以前的笑容有多麼甜美。

最令喬治傷痛的是他再也無法跟老爸閒話家常。

其中有個問題是他並非故意不說話，一切就跟自己最近的經歷沒兩樣，比如乳牙掉了下來，或身高漸漸抽長。順道一提，他長高的速度似乎差強人意，而這點也正是當下的困擾之一。

就和他同齡的兒童來說，喬治的身高一般，甚至比平均要高出一些，但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覺得自己矮，就像他有時會莫名其妙覺得自己比實際年齡來得老。或許不該說是「老」，只是相較於他的同學比較老土，有點俗俗的──就像他身上的衣服一樣。他的衣服總是全一起扔進洗衣機裡，彩色的、純白的攪和在一起。雖然他老媽表示根本沒差，事實就是有嘛。這麼一攪和所有的衣服全變得慘淡灰白外加褪了色，跟喬治大部分時候的心情一個樣。

這也確實是他今天的心情寫照，參觀時的視角不佳使喬治越發覺得自己微不足道，看來看去只瞥見鯨魚的肚子跟同學的後腦杓，而同學們全都簇擁著正秀出什麼好康玩意兒的博物館導覽員。喬治試著向前推擠，卻換得肋骨捱上好幾拐子，只好側身在人群後面看能不能喬個更好的視角，一面小心翼翼別再碰到任何人。

他終於找到個好邊角，起碼可以勉強聽到點東西，視線從擺滿介紹手冊的圓架跟高出自己四英寸的男孩之間貫穿過去。他的肩膀碰到架子發出咯咯聲響，趕緊伸手穩住，這時那個男孩回過頭來發現他的存在。

喬治發現自己本能反應地朝對方笑了笑，但男孩並沒有禮尚往來一番，僅僅事不關己眼光飄到其他地方去了。喬治倒沒因為受到忽視而大感洩氣，反而暗自慶幸。這傢伙是有名的外號製造機，最擅長給同學取惡毒至極的暱稱，讓對方成為毫無招架的傻蛋。其實在大家新近入學時，這號人物差一點還跟喬治套上交情，直到喬治警覺到對方的天賦異秉，擁有在別人身上塗一層隔膜似的能力，使自己再也別妄想跟其他人有任何往來──除了男孩的那些小嘍囉之外，而光是這點就足以讓喬治身處險境。

如今男孩回過身來了，這次還終於開口說話：「你是想找碴嗎？」

喬治呆愣住，旋即用笑容跟聳肩的動作試圖掩飾自己的震驚。「不是，呃。我只是想找個好一點的──」

「不要站在我後面。」

男孩轉回身去，可是其他有些人卻目擊剛剛的畫面，喬治在他們的眼中看到某種可以辨識的情緒，不是感興趣的意思，更絕非同情，甚至連嫌惡都談不上，而是漫不經心的感激神色，寫著「幸好這回我們沒成為箭靶。」

於是喬治嚥了一下口水安分地守在原地，深知最好別給人瞧見被欺負的窘態，一旦暴露出自己又虛又弱的模樣可就萬劫不復了。他曉得有個被人瞧不起的底線，如果不幸置身於此那可是連個往回爬的救命梯都沒有啦。總之是徹底玩完、宣告出局，所有的人都寧可見死不救。

所以他往自己腳下的大理石磚看了看，決定就此安身立命。再怎麼樣還有老師在嘛，情況還會糟到哪裡去嗎？

只見男孩默不作聲向後靠了靠，架子一經推擠立時朝喬治倒了下去。喬治往後退步，卻沒有足夠的空間，只好順勢以手揮擊金屬支架，整個架子於是栽倒地面發出巨大碰撞聲，上面原本放置的介紹手冊在喬治周圍灑落一地。

整個房間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把臉轉過來。那名男孩也一臉無辜跟大家一起看過來，只是他的無辜樣迅速又轉化為驚嚇之色。

「要命啊你，查普曼！」

喬治周圍的男孩們一時陷入鬼叫亂嚷的無政府狀態，那三個大人—包括兩個老師跟一位導覽—則按兵不動尋找騷亂的罪魁禍首。在眾人盲從指證之下，喬治無所遁逃，彷彿整顆腦袋大剌剌暴露在壕溝土牆之上，兩隻腳則陷在色彩繽紛的介紹手冊頁面堆裡。

可林貝克老師用他那對宛如狙擊兵一般的眼神瞪著喬治，瘦骨嶙峋的手指瞄準射出一枚文字飛彈：

「查普曼同學。」

喬治覺得自己臉上發燙。可林貝克老師接著繼續用手指掃射其他男孩們。

「其他人去收拾查普曼的殘局！至於你——跟我來。」

喬治走在老師身後漸漸遠離那些暴民。

他跟著老師走出鯨魚展廳回到自然歷史博物館的中央大廳。可林貝克老師在大廳正中央的恐龍骨下方停了下來，並示意他靠近些。

喬治已領教過可林貝克老師的招數，曉得最好別輕舉妄動，於是靜觀其變。這位男士的嘴巴活動總是慢半拍，在張嘴前得熱身好一會兒彷彿嘗到什麼難吃的東西，並且早在造成他的痛苦和不舒服前就會先噴出一些口水來。

「嗯哼，告訴我，查普曼，你是故意胡鬧嗎？難道架子就這樣自動倒嗎？」

「不是我的錯啊，老師。」

「那又會是誰搞的鬼？」

這問題本來就沒有讓人回答的空間，喬治說什麼也無濟於事。他知道這點，可林貝克老師也知道。所以喬治陷入沉默。

「你是想當膽小鬼還是啞巴啊？反正都好不到哪裡去，查普曼。你來這個地方也不是為了學這兩樣功夫對吧？」

喬治暗自揣想可林貝克老師是哪個星球來的外星人啊，八成是什麼一九七○號行星之類的，總之在那鬼地方喬治絕對連呼吸都有困難。於是他侷促起來，臉慢慢發燙，這點就算自己沒看見也感覺得到。

「同學，這實在讓人難以原諒。你的所作所為完全像個未開化的蠻人，跟那邊那隻大猩猩一樣。」

老師瘦巴巴的手指正朝著玻璃籠內的一尊猴子標本。牠齜牙咧嘴扮出一張鬼臉，這大概是牠對這世間最後的致意了吧。喬治心有戚戚焉。

「你沒有開化耶，查普曼，那你是什麼東西啊？」

喬治只是愣愣望著那隻猴子，心想著牠的牙齒看起來是多有力道、多麼可怕呀，簡直像整排的犬齒似的。

可林貝克老師活動了一下自己的嘴。

此時喬治發現口袋裡藏有一團黏土，便開始用手指搓揉起來。那塊黏土還有張凹凸不平的臉孔塑型，是他稍早在公車上的傑作。

「你一直這樣擺出張大便臉也不是辦法吧，查普曼同學，好歹得先道個歉之類的。」

喬治的大拇指正沿著黏土上那張臉孔的嘴巴游移著，一掐之下那張嘴張得更大了。

「把你的手從口袋裡伸出來。」

喬治將黏土鼻子捏個爛糊，手接著伸出口袋。

「就算你打算在這裡站上一整天，最後也得道歉，懂嗎？」

喬治繼續玩弄著拳頭底下的黏土。

「不然你就告訴我是誰搞的鬼，懂不懂啊？」

喬治當然聽得懂。彷彿眼前有塊大石頭，另一邊則是地勢險惡，他自己左右為難卡在中間。他實在不敢太歲爺頭上動土招供出那個男生，即使對方是個惡棍。因為打小報告這種事只會讓他在其他男孩眼裡抬不起頭來，不僅是沒有回頭路，恐怕連立足的一小塊地也沒了。只要打一次小報告，接下來的人生就會像自由落體一樣越陷越深，深入永無止盡的黑暗裡。

把那個男生招供出來就像眼前的大石頭。

簡單明了。

另一邊的險阻就比較難以解釋了，大概是因為佔地太過遼闊，而且連搬也搬不動。

所謂的險阻另有所指。

險阻代表他的人生。

險阻意味著導致他如今這般田地的一切。

如今的這般田地緊緊箝制住他，讓人退無可退。

「查普曼？」可林貝克老師的手指頭不耐煩地在褲管皺褶上敲打著。

喬治看一眼猴子尖銳的牙齒。對牠們而言，要撕裂一塊堅硬不講理的血肉跟脆弱的骨頭該有多輕而易舉啊。他巴不得自己臉上也能長一副這款牙齒來，然後一口把眼前那根手指頭咬下來並且往可林貝克老師自己的身上吐。喬治想像得極為熱切，幾乎感覺到咯吱喀嚓骨肉碎裂的聲響，甚至嘗到鮮血淋漓的滋味。這感覺來得又急又快，腦海中陰森而黏答答的畫面真實到他自己也赫然感受到一股恐懼。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這份震驚使他內心波濤洶湧，卻忘了自己還沒答腔。

「同學？」

「所以是怎樣？」可林貝克老師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使他再度置身於大石頭跟那片困境之間。喬治束手無策，但旋即靈光乍現浮起一個念頭。

喬治絕不會哭出來。了解到什麼事情不該做頓時使事態明朗起來，也知道該怎麼做、怎麼說了。他並且也知道最好是娓娓道來，以免喉頭間的文字一時湧出噎到自己。

「我知道你認為我該道歉，老師。」

可林貝克老師看著他一臉驚訝，彷彿個飢餓難耐的傢伙給到嘴的肥肉反咬了一口，原本淹到嘴邊的話戛然停止。

「我只是不覺得我有必要道歉。」

可林貝克老師的眼瞳縮小成一粒小黑點。

喬治曉得自己打錯如意算盤了，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閃現眼前，比先前咬手指的畫面更令他感到害怕。可林貝克老師一定會對自己不利啊。隨著這傢伙的手指蓄勢待發握成拳頭，喬治幾乎感受到對方手裡不安分的幹勁來了。

「好啊，好啊，真是太好了。」可林貝克老師合上雙眼，用手梳過濃密捲曲一路盤根錯節到後腦杓的滿頭灰髮，一副要把喬治剛才所說的話從腦中按壓掉的樣子。「你給我好好待在這裡，直到想要道歉為止。如果在我們準備離開前你都堅持不道歉，你惹上的麻煩絕對是連你自己都想像不到的。給我好好站著，不准坐下，手也不能插在口袋裡，別偷吃零食，待在這裡動也不准動。博物館警衛也不會讓你跟我們脫隊自己跑出去，我們一個半小時後會來找你，到時候在所有人面前給我說對不起。聽見了沒？」

老師怒目圓睜，喬治也不甘示弱，只說了聲「喔」。

於是可林貝克來個一百八十度立定旋轉，大步走回其他同學身邊。

喬治聽見老師的鞋後跟在石面地板上喀答喀答響。

然後他把雙手插進口袋，一屁股坐在一張板凳上，還放了顆口香糖到嘴裡。

接著他又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外面正下著毛毛雨，雨水滲透到博物館門口前的石階裡。

兩邊警衛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第一章 鯨魚肚與尖猴牙

喬治從不花任何時間去思考為什麼自己對於歸屬感這種東西總有一種特別的渴望，反正就是想要嘛，沒什麼好說的。要不當個局內人要不當個局外人，但身為一個局內人絕對安全得多。這種事根本沒必要追問，反正就是這樣啊。

除了這次的校外教學，之前他們還參觀過戰爭博物館，看了各種關於壕溝戰的介紹。喬治覺得人生正如壕溝戰：只要讓頭的高度低於土牆便能確保毫髮無傷。

不過這當然是一年前的想法了，在那過去的歲月裡，如一切的童言童語。有時他腦袋仍會一閃而過那些念頭，身為孩童的感覺也仍舊記憶猶新。然而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