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節錄)
沙烏地統治下的麥加
阿布都‧阿齊茲‧伊本‧紹德國王一九五三年駕崩前,已將大量現代化事物引進麥加。一如過去經常發生的情況,聖城的新主人留下他們的印記。不過,新的統治者和以前的沙里夫不同,和麥加並無血統或親屬關係的淵源。血統和親屬關係後來成為邵德家族控制麥加的主要工具。
阿布都‧阿齊茲國王帶來的變化和回歸傳統或接納現代的關係較小,和遵循瓦哈比派世界觀的關係較大。聖城後來的命運取決於下面兩者複雜又經常矛盾的關係:紹德家族、他們與日俱增的石油財富,以及給予統治家族掌權正當性的瓦哈比派神職人員。一開始,雖然阿布都‧阿齊茲提出保證、其他穆斯林國家抗議,麥加所有陵墓被拆掉,包括先知家人的陵墓。瓦哈比派特別憎恨的蘇菲派聖陵被夷為平地。學校教學內容徹底改變:只有瓦哈比的著作和一些傳統文學可以拿來上課。
沙烏地阿拉伯一九三八年三月發現石油,啟動沙國重大開發計畫,麥加因為新取得的財富獲益。同一時期,麥加積極追求宗教純淨,教派多元化幾乎完全消失。諷刺的是,麥加作為伊斯蘭大都會的角色其實提升。中東其他地區的人湧入定居,尤其是埃及人、葉門的哈德拉米人(Hadramis)還有中亞人,定居的馬來人和印尼人也進一步增加。不過,沙烏地人自認比其他所有人優秀,瞧不起非瓦哈比派的麥加居民,認為他們是較低階的穆斯林。
阿布都‧阿齊茲由兒子王儲紹德繼承,紹德一九五三年到六四年在位。紹德缺乏父親的政治和行政能力。他虛擲王國的財富,引發王室家族內部不滿和紛爭。為鞏固地位,他揮霍重金收買特定部落的效忠,並建立龐大的禁衛軍,這些衛兵穿傳統阿拉伯服裝而不是軍服,被稱為「白衫軍」。問題和內鬨頻傳的紹德統治期間只有一件事出名:沙烏地首度擴建禁寺。
沙烏地其他地區的人湧至,導致聖城人口增加。麥加如今有十五萬人定居。朝聖期間,麥加要照顧二十萬訪客,發現難以負荷。前往麥加的旅程變得相對容易。大部分朝聖者如今走海路,在吉達下船後,轉乘巴士和汽車前往麥加以及在麥加市內、周遭神聖地點移動。航空業的進展即將使朝聖人數暴增。一九五三年,哈佛大學商學院學生阿布都‧賈法‧謝克(Abdul Ghafur Sheikh)是第一批以這種方法到麥加的人,他的經歷以《國家地理雜誌》(National Geographic Magazine)封面故事發表,標題是「美國到麥加的空中朝聖之旅」。沒多久,包機載來的朝聖者與日俱增。現有的禁寺顯然必須擴建,以容納快速成長的朝聖人潮。
擴建禁寺的決定原本出自阿布都‧阿齊茲國王。他指派兒子費瑟負責、督導一九五六年開始的工程。擴建分四階段進行。第一階段以薩法山和麥爾瓦山一帶為重點。附近房屋拆除,朝聖者在兩山之間奔跑的區域鋪平,加設圍籬隔開移動方向相反的朝聖者,並興建第二層路面讓朝聖者可在不同樓層進行奔跑儀式。禁寺開設新的門和入口:東面朝向主要馬路的一樓加開八扇門,二樓側面加開兩個入口,靠薩法山和麥爾瓦山各一。禁寺內部鋪上白色大理石。一九六一到一九六九年的第二階段,增設一扇更大的新門。寬廣的大門將原有三扇較小的門包進去,並按照新統治者的名字命名為紹德國王門。
禁寺新的紹德國王門落成,紹德國王隨即在一九六四年被費瑟推翻。費瑟具有魅力、管理能力強,繼續擴建禁寺。
在第三階段,禁寺西側的房子拆除,以興建新的西側拱廊。在第四個、也是最後一個階段,增建二座宣禮塔,並將禁寺所有的門整修為類似風格,讓整個建築在視覺上較協調。禁寺園區如今擴大六倍,有七座宣禮塔,以及兩個設有女兒牆的陽台。朝聖者可利用四線道公路從吉達快速前往麥加;他們可經由新道路和陸橋繼續前往穆納和阿拉法特。朝聖者擲石拒魔的地點賈馬拉(Jamarat)興建二層樓的建築結構,以便更多朝聖者進行這項儀式。以麥爾坎‧X(Malcolm X)較為人所知的非洲裔美國民運人士夏巴茲(Malik al-Shabazz)一九六四年四月進行朝聖時,靠汽車只花了幾小時就從吉達到達禁寺。一開始,他遭到移民官員刁難,要他證明自己確實皈依伊斯蘭,但這件小事解決後,他被奉為費瑟貴賓。「路燈明亮的現代化高速公路讓車程順心」。他進入麥加後,感覺當地「古色古香。我們的車在蜿蜒街道緩速行駛,道路兩側商店林立,還有巴士、汽車、卡車,舉目盡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成千上萬朝聖者」。他看到禁寺擴建工程,非常興奮。他寫道,「工程完成時,建築之美將超越印度泰姬瑪哈陵(Taj Mahal)」。
麥加或許看起來「古老」,卻已經改頭換面。這個城市已經漫無章法往各個方向擴散,山谷自然屏障範圍內只要有空地,都出現新建築。麥加西、東、南緣蓋起新的住宅區,主要容納朝聖者導遊,並提供廉價住宿給朝聖者。少數高樓顯眼,很多麥加人認為會侵犯禁寺和卡巴的神聖。的確,麥加實施規定,限制市區內建築物高度。新建房屋必須採用符合麥加傳統的在地建築風格和形式。新建築的牆壁要刷白,設置格子窗櫺和窗戶,以便維護隱私並在濕熱的麥加留住涼空氣。禁寺周邊只限行人通行。官方甚至規畫整修剩餘的歷史建築和文化資產(主要是古老清真寺),保存都市環境和開放空間,管制市區開發,以確保延續、遵守傳統特色。麥加從未看起來更好:一個兼顧「古老」和「現代」的國際大都會。
不過,費瑟有更大的野心。他把聖城視為穆斯林團結象徵,認為沙烏地阿拉伯是穆斯林世界的中樞。要改革國際穆斯林社群(ummah),沙烏地阿拉伯本身必須改變並且現代化。他接管王國後,立刻宣布十點改革計畫。王國將有新憲法,有世俗和宗教法官兼備的獨立司法制度,權力將下放地方政府,並進行一系列社會改革,包括社會安全、失業補助、男女皆可享受免費教育。費瑟的第一項改革是,奴隸制度終於在一九六二年廢止。
費瑟同一年邀請穆斯林領袖在麥加舉行大型國際會議。一些國家的代表聚集,聽他主張穆斯林加強合作與團結。說明確點,他希望建立類似聯合國的穆斯林組織。他現在開始周遊穆斯林國家首都,爭取各國支持伊斯蘭高峰會,讓「伊斯蘭世界大國齊聚一堂討論穆斯林事務,如果順利,做成有利大家的決定」。費瑟希望一九六五年在麥加召開伊斯蘭高峰會,但高峰會實際上在一九六七年的以阿戰爭後才舉行──一九六九年九月在摩洛哥拉巴特(Rabat)登場。伊斯蘭合作組織(OIC)常設秘書處一九七○年在吉達成立,這個組織後來改名伊斯蘭會議組織,最後改回原名。費瑟雖然努力,仍無法讓第二屆伊斯蘭高峰會在麥加舉行;第二屆峰會一九七四年二月在巴基斯坦拉合爾(Lahore)舉行。其實,熱心、有吸引力的費瑟雖然成為那個年代穆斯林世界最受歡迎的領袖,他生前未能看到夢想實現。
一九七五年三月,費瑟國王遭到一個姪子暗殺,事件顯然是獨立的報復行為。費瑟當時公開接見訪客和陳情民眾。行凶者是費瑟‧賓馬薩伊德(Faisal bin Masaid)王子,國王同父異母兄弟的兒子。他冷靜地走向國王,費瑟傾身親吻他的額頭時,他開了兩槍。費瑟的改革連同遺體被繼任者、弟弟哈立德(Khalid)國王埋葬。
哈立德玩獵鷹的興趣大於治國,他一九七五至一九八二年在位期間,王國實際上由王儲法赫德(Fahd)親王管理;法赫德是個極端現代化主義者,特別不喜歡看起來老舊、傳統、古代的東西。對於新國王而言,保守和異教一樣不能接受。他希望麥加看起來超現代,有如典型美國城市,像是德州的休士頓。這是恰當的選擇:一個石油國家的中樞設計成類似另一個石油國度的重鎮。我們很難不注意到,當時情況和《朱門恩怨》(Dallas)雷同處。這齣一九七八年開始播映的電視影集在全球蔚為風潮,劇情曲折,涵蓋家族恩怨,暴發戶的光鮮亮麗和未受過教育的老派樸實作風交織,引人入勝──尤恩家族(the Ewings)雖然家財萬貫,卻住同一屋簷下。可是,在他們家外頭,達拉斯每樣東西必須看起來新穎、龐大、高科技、儘可能高調宣揚現代化。
麥加以相同模式快速轉變。醜陋的高樓、垂直交會的路口、高聳的路燈一夕之間出現。市區內僅存的少數有歷史價值的建築夷平。規畫限制放鬆,房地產投機客進入,導致無法避免的市容雜亂現象和嚴重社會問題。伊斯蘭最神聖的都市如今變醜陋、吵鬧、骯髒、發臭,而且擠滿令人搖頭又過份的現代建築。市內幾乎沒有綠地──綠樹不見蹤影反而引人注意,少數造景區域的設計缺乏創意。整個城市被汽車接管,幾乎未顧及行人需求。而且,麥加有新的神:金錢。聖城似乎被新發現的石油財富吞噬。麥加確實脫胎換骨,幾乎一夕之間;它變現代化,但沒有值得救贖的特質。只有禁寺內卡巴的美景,以及麥加邊緣村莊提供的慰藉和社區精神,能讓我們一窺麥加幾年前的模樣。
毫不意外,世居麥加的望族有識之士為他們的城市憂心。年輕人對周遭發生的事感到冷漠。老一輩感嘆他們的舊社區和維繫他們的連結──傳統社區活動、經濟模式和建築──消失了。麥加望族的祖先可追溯到沙里夫們,再早更可上溯先知穆罕默德,他們以身為漢志人自豪。他們自認為、也確實和北方省分內志的人相當不同;內志是沙烏地統治者的故鄉。瓦哈比派帶來的巨大經濟、社會和宗教變化已經改變了他們的地位和認同。漢志人喜歡音樂和聖紀節(malud,先知誕辰慶祝活動),傾向於蘇菲主義,運用宗教神秘主義的都市傳統。內志宗教純淨派對這些事物非常反感,漢志人被迫在自己房屋內偷偷進行傳統儀式。他們尊崇的傳統作法如今變多餘;他們的宗教學者甚至被國家篡奪。他們覺得遭到邊緣化和壓迫。他們鄙視接管麥加、因為掌握石油財富而崛起的缺乏素養內志家族。漢志人認為,麥加不僅是伊斯蘭的中心,它也是他們認同的來源。麥加的文化遺產和複雜傳統建築和他們的血脈密切相連,對他們作為漢志人的生存不可或缺。在一九六○年代和七○年代比較開明的費瑟國王統治期間,他們推動小規模的傳統建築復興運動,興建許多壯觀的傳統漢志房屋和建築,而這些建物將哈希姆王朝風格和舊的土耳其、埃及、摩爾人設計結合。如今,這些全部面臨威脅。麥加到處流傳耳語:必須拯救禁寺,以免遭到漫無節制開發、著迷於科技和現代化的可鄙內志人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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