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媽媽道歉吧

我曾在幫遠親處理一起簡易的車禍爭議時,意外地得知了一道艱困的題目。那位阿姨先是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若有所思貌,在我轉頭看著她時,才以一種既尷尬又忍不住的表情敘說,她近日的煩惱。她跟我解釋,自己近日接了點代工,想說可以貼補經濟,一個人做不快,就把兩個還在讀國小的孩子找來一起做。老大手巧心細,一個小時可以做一百件,老二不擅精工,一樣的時間,頂多六十件。幾天之後,老大表示希望更改規則,他覺得弟弟製作的數量遠少於他,竟可以交差,很不公平。這位太太想了想,認為老大說的不無道理,便宣布,做完八十個的人,可以自由活動。這會,哭的人變成老二,小男孩委屈地形容,這是龜兔賽跑,規定一樣的圈數,根本是在折磨烏龜。她被這問題困擾得舉棋不定,只好先讓兩個小孩都「停工」,偏偏自己又掛念著兩個小孩幫忙時,多攢的一些利潤。說到這,她臉紅了紅:真不好意思,先麻煩妳協助車禍的事情,現在又拿這種小事情問妳,但,我是真的很煩惱啊⋯⋯。

沈默良久,我竟無言以對,這恐怕是搬動所羅門王的智慧,也無法善終的問題吧。見我一臉尷尬,阿姨反而擺了擺手,要我別在意,只是問問而已。但,這個問題果然很難吧?妳想,手心手背都是肉哦⋯⋯不管選擇哪一邊,做媽媽的都會都會難過啊。

我始終忘不掉那位她臉上氣餒的神情,覺得這身影,似曾相見。好幾天後,終於後知後覺地想起,啊,那神情,母親也有過。

前幾年,一次只有母女兩個人的晚餐,我半認真半玩笑地跟母親抱怨,「真想成為弟弟,因為媽媽對於他的選擇,就是比較寬容。」這句話像是踩到了母親的痛點,她再次開口時,語氣幾乎是傷感了:「妳知道嗎,妳還在讀大學的時候,妳弟也抱怨過我對妳偏心喔,他覺得我對妳特別嚴厲,因為我比較在意妳的發展。」

我瞪大眼睛,覺得不可思議,甚至忍不住在心底嘟嚷,什麼嘛,弟弟怎麼可以這樣想,明明我才是那個比較委屈的人。母親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笑了笑,又嘆口氣,接下去說:「事實上,在我的心中,我從未把你們姐弟倆放在天平上。兩個人都是我生的,比較你們的好壞,會讓我帶來任何好處嗎?不會吧。我只是想著,姐弟倆一個魯莽,一個又過於審慎,妳太常衝過頭,妳弟又太傾向裹足不前。兩個人都這麼極端,也跟我那麼不同,我只能盡我所能地去教養,沒想到,到頭來,好像兩個人都很不滿意哎。」

西方俗諺說,「蘋果落地,離樹不遠」。每一顆蘋果,應該都要有些像是他們的親樹。但我跟弟弟就完全不是這樣一回事。打從出世,我就是眾人眼中的麻煩製造者,時常瘋鬧著要大人陪我玩遊,相反地,弟弟甫出世就安靜得讓人心驚。我一歲多一點就會主動接起電話,對著話筒咿咿呀呀,試圖模仿著大人的談吐。弟弟則開口得晚,用字又糊。印象中,不只一位大人當著我們的面說,「兩個小孩可以平均一下,那該有多好。」但,這種話除了感嘆,本身並不提供其他功用,畢竟,生命跟生命之間是沒有辦法進行加減乘除的。

我們也不能避談後天:我是家族裡第十一個女孩,弟弟是家族裡第一個男丁。弟弟無需張口,我們的主要照顧者——奶奶,已將萬事張羅周備,這似乎讓弟弟的沈默有了發展空間。當母親把我們姐弟從台北接到她身邊時,面臨著極大的考驗。我慣常製造噪音與混沌,弟弟則悄悄地縮在角落,滾著小車子自得其樂。一個房間內,她得先朝著我大喊,靜靜,一轉身,又得彎腰去勸哄兒子「多出點聲響」。兩人去幼稚園時,師長們的評價再度地在她的心裡撞擊出漩渦。去中班接我,「媽媽,妳應該要對妳的女兒約束點,她太橫衝直撞了」,去小班接弟弟:「妳要給兒子多一點溫柔的陪伴,他感覺很羞赧,應是需要多一點親密感。」

母親老是在管教我,又老是在安撫弟弟。我老是歆羨著弟弟,一如弟弟老是歆羨著我。我們都沒有想過,母親成天都面臨著取捨,既要維持教養上的一致性與公平性,又得針對我們個性上的懸殊做出適切的修正。我們只從自己的眼睛去詮釋這段關係的品質,卻似乎忘了,換作我們去照看兩個南轅北轍的孩子,也勢必要在無意之中,磕碰著他們柔軟的內心吧?

那位婦人臉上的心焦與多惱,母親也曾有過,應該還不止一次。在那晚的餐桌之前,母親未曾,一次都沒有,向我表示過,成為母親之後,她所遭遇的難題。但當我那樣輕率地埋怨她偏愛弟弟時,長期下來在她內心侵蝕切割的神秘河流,終於有了氾濫的機會。

「當母親真的不容易,我那時才三十歲。大家都以為只要生下小孩就可以成為母親,不是這樣的,妳是漸漸地,在摸索的過程中才成為母親。你們都跟我好不像,一個太外向,一個又太內斂,我是中規中矩的人,在你們之前,我沒想過,有朝一日我要跟這種個性的人相處,還是那麼親近的人。我不曉得怎麼帶你們,只能一邊做一邊摸索。我猜我有些地方做得不錯,也有讓你們失望的時候,否則不會到了今天,你們都覺得我是偏心的。」

「我只能跟妳說,我已經盡力了。」母親嘆了一口氣,下了結論。

幾年後的今日,我即將邁入三十歲了,身旁許多朋友正在歷經懷孕生子的過程。年中,我問其中一位朋友,此時此刻心中在想著什麼呢?朋友撫了撫她隆起的肚子,眉眼低垂:「想很多啊,想要怎麼教,想自己會不會有讓他難過的時候啊。可是我現在不那麼怕自己會不會讓小孩受傷了。我以前不懂,我媽那麼細膩,為什麼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也曾讓我十分傷心過?現在我可以懂了,有時要當自己,有時要當妻子,有時又要當媽媽,過程中,那麼多人想給那女人出意見,一定會忙中出錯的。我們常說,父母要多給小孩一些寬容,我希望我的小朋友也多給我一些寬容。這是一件很難的事,請多多擔待。招待如有不周,也只能請他包涵了啊。」說完,朋友俏皮地聳了聳肩,看起來有些難為情。

這也是母親想說,卻在心中迂迴蜿蜒,而不曉得要從何跟我訴說的吧。她一定也希望我願意明白,她不僅僅是個母親,她還有許多角色,而基於那些角色所開展的社會關係,都曾許過她不同的說法與感受。她像是摸著石頭過河,無法確定眼前會是怎樣的風景。而我,那麼專心於自己的感受,可曾想過,給她多一些寬容?

「我想我欠我媽一個道歉。」我跟朋友這麼說。「幾年前,我幫一個阿姨處理事情時,順便聽她講了一個小插曲,不過是很日常的問題,卻把我給難住了,那次,我有感覺到我對母親的一些評價也許要修正,卻又覺得再次提起很尷尬。聽妳這樣一說,我現在又覺得,自己好像有責任去恢復母親的心情?」

朋友愣了一下,點點頭,「妳確實需要跟妳媽道歉。也許妳真的就是覺得妳媽媽偏心,可是妳媽媽的回應也是真的吧,她也是認為自己已經努力取得平衡了。我們被父母誤會時,希望父母可以傾聽我們,反之亦然,不是嗎?」

回到家後,我看著母親一下子削蘋果,一下子削火龍果,確保我只要打開冰箱,隨時有冰涼的果物可以取用,好像無法閒下來似的。我在心底反覆演練,掙扎到母親要出門採買時,才終於鼓起勇氣喚住她,「媽媽,有一件事我想跟妳說清楚。」「啊?要說什麼快說喔,我趕著去市場。」「媽,我之前不是說過妳對弟弟偏心,讓我從小到大一直很苦惱嗎?其實,現在想想,這種說法好像對妳也不公平,妳只是因材施教而已,我跟弟弟卻執著在妳對我們的管教方式不同。對不起,我沒想過這件事有多難,實在不該這樣輕率地說出我的看法。」

母親站在玄關穿鞋子的身影,突然靜止了下來,她背著我,我無法判斷她那時的表情。幾秒後,她把鞋穿好,轉過來,臉上帶著已經整理好什麼的清爽:「三八喔,沒事提這些?我都已經快忘記了啦。好了,我要去買水煎包了,再晚一點去,妳愛吃的口味就要賣完了。」

哎,媽媽。

妳也太快就原諒我這魯莽的女兒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