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腦麻小貓未來的第一次相遇
　　 二○一一年十一月，我終於結束近兩週的美國出差行，坐上接機同事的車返家，車子駛離機場道路進入仁川大橋，橫越這座建造在海上的橋樑需要一點時間，我在這段時間中理著自己的思緒：出差期間遇到的人、新蓋的主題公園、擺放在裡頭的高科技機器人與遊樂設施、合約準備事宜、樣品出貨地點、尚待解決的議題等……是因為腦子裡的思緒太過複雜嗎？在千頭萬緒的縫隙中，冷不防出現一隻還沒打過照面的貓咪，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珠直愣愣地盯著我瞧。
　　 約莫是出差的第三天，在國際電話裡，我從老婆口中聽到關於那隻貓—─
　　 「貞雅她……不知道從哪裡撿了一隻貓回來，不能站也不能坐……」
　　 起初我還納悶那是什麼意思。我不討厭動物，但我受不了動物的味道以及到處亂飛的毛，因此無法接受在家中養寵物，過去女兒三番兩次哀求要養狗養貓，總是被我斷然拒絕，這次她卻趁我去美國出差，十天不到的時間，先斬後奏，抱了一隻貓回家。
　　 基於原則，我要家人盡快將貓送回原本的地方，但老婆卻說她們真的做不到，她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娓娓向我說明……
　　 這隻小貓咪患有腦性麻痺，原先我以為牠只是先天身體比較孱弱，沒想到這隻貓的問題嚴重到無法自行吃飯喝水，甚至連好好坐著都辦不到，只能揮動手腳拼命掙扎。心疼之餘，家人們連忙帶牠到附近的動物醫院，或許因為牠太特別，醫院裡大多數人都認得牠。
　　 女兒說這隻貓是「學校朋友的學姊認識的姐姐的誰誰誰的貓生下的孩子」，好幾個朋友曾帶牠回家，發現無法照料後又送回原處，每個帶牠回家的人都曾帶去動物醫院診斷，因此附近的動物醫院對牠都不陌生。
　　 先天性腦性麻痺，就跟人一樣，因為腦神經系統出現異常，導致無法隨心所欲操控身體。先前曾經診療過這隻貓的動物醫生說，偶爾會碰到這種狀態的狗，但發生在貓身上還是第一次看到。
　　 我一到家，女兒立刻撲上前給了我一個大擁抱，我開心地抱抱她後，隨即開始遍尋貓的蹤影。牠看起來大概是兩個月大吧？一眼就看得出那不是一隻正常貓咪的姿勢。這隻貓寶寶倚著地板抬頭瞥視我，神情驕傲，一臉不屑，不是因為牠很高傲，是因為這隻腦麻小貓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走路會不自主地傾斜搖晃，走沒幾步就會跌倒，每次摔跤，頭跟肩膀就會砰的重擊地板。我第一次見到的未來，就是處於跌倒後尚未起身的狀態。
　　 這隻腦性麻痺的小貓，女兒幫牠取名為「未來」，因為堅信牠一定會有美好的未來。
　　 面對躲不掉的貓味跟貓毛，這下該如何是好？ 身為一家之主，自尊心告訴我必須要遵守原則，然而腦性麻痺，這讓人措手不及又令人憐憫的存在，撼動了我的原則。萬一哪天女兒突然厭倦，不想養了，這可憐的生命又該怎麼辦？ 這隻貓控制不了大小便，上完廁所要有人幫忙清潔，連喝水吃飯都必須有人協助，我們真的能盡到照顧牠的責任嗎？ 究竟該怎麼決定？ 許多沉重的想法不斷積壓在腦中。
　　 我思索著、煩惱著、擔心著，眼睛對上這隻貓，這隻還小的幼貓……這隻腦性麻痺的貓……我看著這隻毛髮潔白耀眼，額上帶著乳牛斑紋的韓國短毛貓，牠不知是出自於警戒還是因為吃力，拼命揮動著手腳。看著這一幕，我竟潸然淚下，牠也是個生命，牠也是從娘胎出生跟我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牠奮力掙扎，對著空中拳打腳踢……這一刻，我感受到的不是憐憫、不是優越，而是生命的不可思議與感動。
　　 大概因為我是陌生人，未來有些戒心，撐著不聽使喚的身體站了又摔，跌倒時頭頻頻撞地，摔倒後的牠依舊擺出不要招惹我、不要靠近我的姿態，一面喵叫著一面揮動著雙腳，直到用盡力氣。過了一會，牠再度掙扎著站起，在快跌倒的瞬間，我迅速伸出雙手捧住牠的身體。
　　 啊……
　　 鬆軟的身體傳遞出溫熱的氣息浸潤到我的全身，手掌裡的貓寶寶仍然掙扎個不停，然而牠所傳遞出的柔軟與溫度，卻讓我有種時間暫時停止的錯覺。於是，這輩子從沒養過貓的我決定要在家中養這隻貓。
　　 我思考著該為未來做些什麼。首先，我告訴女兒：「未來是珍貴的生命，不是玩具，你既然決定要養牠，就要負起照顧牠的責任。當牠被大小便沾到身體時，你要負責幫牠清理！」
　　 確認女兒養寵物的決心也做好約定後，接著就是飼養的準備。網路上關於腦麻小貓的資料不多，加上我跟老婆也是第一次養貓，所以我們從頭開始，按部就班地整理著該做的事情。
　　 「餵動物吃人類的食物不但會引起肥胖，也會造成身體不必要的負擔」，動物醫生的這句話早已被當成教科書，因此我們的第一步就是去購買貓飼料，順便添購了貓屋、簡單的貓玩具以及零食。
　　 最讓我擔心的是排便與衛生問題，雖然老婆跟女兒答應每天都會幫未來洗澡，但是貓天生討厭碰水，該如何拿捏著實令人煩惱……
　　 我在自己本來經營的部落格裡，加上一個「腦麻小貓─未來的故事」的目錄，之所以跟女兒約定要將未來的故事像寫觀察日記一樣記錄下來的原因，並不是為了向人炫耀我們養了一隻特殊的貓，而是為了約束自己必須悉心照顧這可憐的生命，務必負責到底的決心。

生存之道
　　 未來雖然無法控制好自己的身體，但皮起來還真不是蓋的。我們沒養過其他貓，不知道其他貓是不是也一樣，但未來的好奇心之旺盛，稱牠為好奇王也不為過。老婆時時刻刻都掛念著未來，早上起床一睜開眼就問未來醒了沒？ 會不會口渴？ 是不是尿尿了？ 等問題，擔心這、擔心那的。
　　 未來的身體無法靈活移動，生活上許多部份需要我們協助。早上七點過一些，我進女兒房間叫她起床時，會順便跟未來說聲早。偶爾牠會在床底的窩裡睡到不省人事，但大多時候房門一開，牠就會從床底探出頭，睜著圓溜溜的眼睛，一副「什麼事？」的表情，模樣可愛無比。
　　 牠經常失去重心，走兩步就傾斜跌倒，一跌就會撞到頭，所以我們在女兒房裡鋪了一張墊子。剛開始老婆持反對意見，她說墊子會被抓破，我回答「這沒多少錢，換一個就好」；她說要是不小心沾到大小便會很臭，我說「我來洗」，達成約定後，順利鋪上了墊子。
　　 未來似乎很喜歡這個蓬鬆蓬鬆、印有湯瑪士小火車的墊子。鋪上了墊子後，面對未來防不勝防的跌撞，我們在某種程度上也比較安心。未來在軟墊上移動的樣子十分有趣，牠發明了一種新的移動方式，當牠失去重心跌躺在一旁試圖移動或轉向時，牠會用貓爪抓緊軟墊作為固定，然後滑動身體，就像是用冰刀攀爬冰壁一樣。
　　 鋪上墊子後另一個有趣的改變，是未來更認真玩玩具了。不論是陶醉在玩玩具的牠，或是看著牠玩玩具的我們，都相當樂在其中。未來的第一個玩具是典型的逗貓棒，不知道女兒從哪裡帶回來，長得像尾端勾著一個鈴鐺的小孩玩具釣竿。只要我們稍微晃動一下逗貓棒，未來的眼神立刻炯炯發亮，牠奮力想抓住逗貓棒的模樣，相當可愛。
　　 我從國中時開始收集玩具，至今已超過三十年，算是頗具知名度的玩具收藏家，我家堆著各式各樣的玩具，不少電視媒體、報章雜誌都曾介紹過。第一次看到逗貓棒時，我心想那是我的收藏品嗎？ 我有這個東西嗎？ 當我知道那不是人玩的，而是貓咪專屬的玩具時，當下我還真的有點不敢置信。
　　 「貓咪的玩具……」
　　 「是貓咪專屬的玩具……」
　　 身為經驗豐富的玩具收集達人，三十多年來第一次知道有貓咪專屬的玩具，的確讓人有些不知所措，我立刻像害怕愧對玩具收藏家的名聲般，開始研究起貓咪的玩具。除了一開始的逗貓棒之外，我第一次拿在手上把玩的也是兩支不同的逗貓棒，一支掛著鈴鐺，一支掛著老鼠玩偶；一支掛著普通的線，一支是富有彈性的塑膠桿。
　　 未來特別喜歡塑膠的那支，只要抖一下這不知道會彈向哪的塑膠逗貓棒，牠就會拼死拼活地奮力去抓。另一支普通線的逗貓棒同樣也能引起牠的反應，咻地揮一下，未來會立刻開始扭動身軀，舞動著雙手，那蓄勢待發的模樣總能為我們帶來歡笑。
　　 知道未來喜歡玩玩具，也喜歡我們陪牠玩玩具後，滿腦都是貓玩具的我，悄悄地將觸角伸到寵物專門店，說什麼也不能辜負我三十年資歷的玩具收藏家名聲。
　　 「早上來搜尋一下貓咪玩具的起源上傳到部落格吧？」
　　 老婆似乎察覺到我眼神裡的異狀，立刻嚇阻的說：「不要想一些有的沒的！」
　　 未來的玩具雖然還不到收集的地步，但也有逐漸增加的趨勢。「你又買了什麼回來？」冒著被老婆責備的風險，這次我帶了個像是不倒翁的玩具回家。未來見到這個新玩具，先是傻愣愣漫不經心地看著，隨即冷不防地撲上前，身體不聽使喚的未來，無法每次都完美瞄準目標，但牠抱著玩具拳打腳踢的模樣，讓我們捧著肚子笑到不行。可惜的是，每當拿出相機想要捕捉牠那可愛的模樣時，總是無法完美重現當時的情景。
　　 不過玩玩具這件事也漸漸讓我有些憂心。成年人遇到不如意之事也會覺得煩躁；孩子遇到不順心甚至連性格都會改變。我們眼中有趣的玩玩具場景，會不會其實只是誤解？ 會不會只是我們誤以為表達不出想法的未來玩得很開心？也許未來只是覺得眼前這個框啷框啷搖不停的不知名物體是個威脅，因而本能性地防禦與攻擊，而我們卻將其解讀為未來很享受玩玩具的樂趣……
　　 我曾跟女兒說「未來不是玩具，牠是一個生命，不是一個會吃會排便的毛茸茸玩具，是跟我們一樣有心跳有想法的生命體」，而我卻不時地丟玩具給牠，期待牠上演一齣你爭我奪的戲碼，然後格格發笑。我們有緣在這世上相遇、相互陪伴，對彼此的領域卻永遠充滿未知，人類總是認為只要有愛有歡笑就是相處融洽，這會不會是錯誤認知？ 會不會其實未來一直在忍受著眼前這些睜著眼睛、面帶微笑的生物？
　　 對於從沒養過貓的我們來說，玩玩具的時間控制也是一門課題。該玩到什麼程度？ 這樣玩會不會讓貓咪不耐煩，讓牠性格變差？ 貓的玩具哪一種好？ 腦中的疑問像是未來身上的毛一樣無法細數。
　　 幾天後，我們為了寄生蟲檢查與血液檢查帶未來到動物醫院時，聽到別具意義的一番話。
　　 格外疼惜未來的醫生說，對未來而言，排便問題會是最大的隱憂，但隨著牠漸漸長大，如果期待牠能用自己的方式支撐身體，肌力鍛鍊非常重要，未來需要的肌肉量跟力氣可能比其他貓咪來的多，因此要我們多陪牠玩玩具。
　　 聽到這，我耳朵都豎起來了！ 就像是擔心愛吃冰淇淋的孩子會蛀牙、會肚子痛，正猶豫該不該讓孩子吃冰時，聽到醫生說扁桃腺發炎時，多吃冰淇淋有助於治療，這般得到意外驚喜的感覺。被女兒抱在懷裡的未來，當醫生說出玩具處方箋時，猛然抬起頭，似乎也非常開心。
　　 別隻貓咪純粹開心玩、盡情玩的玩具，卻是未來鍛鍊身體的訓練道具，是讓牠有能力對抗世界的生存方式之一。複雜的思緒像是未來的逗貓棒一樣，在我腦中開始縈繞，無法停止。

當貓的資格
　　 下班回到家，再過不久就要期中考的女兒還在補習班、老婆也出門運動，家中空蕩蕩的。我放空腦袋，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腳邊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未來。牠走起路來依然歪歪斜斜，但已經能一次走很多步了。或許是迫不及待的緣故吧，牠跌倒碰撞了好幾次，才終於來到我的身邊。這一幕並不陌生，也早該熟悉了，然而每次上演，我仍然無法招架，總還是會感到心酸、胸口微微刺痛。
　　 「要我陪你玩嗎？」我疼惜地問。
　　 如果女兒在家，未來只會找她，但女兒一不在，未來就會找其他人裝熟，活脫脫是個見風轉舵的高手，這種行徑跟古靈精怪的小狗沒有不同，無怪乎曾有位來訪家裡的客人說，未來簡直就是一隻披著貓皮的小狗。
　　 我抱起討喜的牠，立刻聽到呼嚕呼嚕嚕的聲音，牠似乎感到十分安穩。我陪牠玩了逗貓棒、學狗汪汪叫嚇牠、跟牠玩轉圈、幫牠拍了幾張照，大概玩了十來分鐘吧！ 不經意窩坐在我盤著的腿中間的未來，開始瘋狂舔毛梳理自己，從尾巴、肚子、後腳、腳趾頭仔仔細細地、有條不紊地，反覆舔著、咬著、用鼻子磨蹭著。剛開始我只覺得這傢伙好可愛，但過了五分鐘、十分鐘……看著未來專注舔毛的模樣，我突然有了領悟。
　　 「啊……因為無法隨心所欲控制身體，所以舔不到肚子跟後腳，偶然坐到我腿間，身體恰好呈現圈起來的姿勢，難得嘴巴能碰觸到這些地方，所以才這麼努力的清理啊！ 原來如此！」直到此刻，我才領悟到原來這看似沒什麼的身體動作，對未來而言卻如此困難。
　　 「未來啊，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們竟然不知道妳這麼難受。」
　　 舔毛是貓咪的本能，貓透過舔理毛髮照護身體。再怎麼笑牠是披著貓皮的狗，未來的骨子裡還是一隻貓，一定也想徹頭徹尾地好好梳理自己。那副拚了命舔毛的模樣，不正是牠堂堂正正、威風凜凜地面對生命的姿態嗎？
　　 我就這樣維持同樣的姿勢坐了二十幾分鐘，不敢輕舉妄動，腳麻了也只敢動動腳指頭。慢慢地，未來的動作緩了下來，牠停下舔毛的動作，以同樣的姿勢沉沉睡著了。
　　 生活在世上，我們有多少機會能從其他生命獲得欣慰與感動？ 我輕撫著熟睡的未來，時不時輕聲喚著牠的名。一聽到自己的名字，未來的尾巴就會稍稍動一下，像是不耐煩地回應著我一樣。
　　 未來睡了大概有三十分鐘吧？ 一直到女兒進家門才醒來。牠一聽到姐姐的聲音就匆忙踉蹌地奔向女兒，迫不及待要找心愛的姐姐撒嬌玩耍。
　　 身為一隻如假包換的貓，未來還有一件不會做的貓本領：按摩。或者應該說，未來似乎無法做這件事。雖然我這個貓咪初學者到現在才搞懂什麼是「貓咪按摩」，現在才知道這是貓咪都會做的動作，但未來無法按摩是有原因的，想到這，不免感到些許惆悵。
　　 未來因為掌管運動神經的腦部異常，導致無法自主控制身體。每當看著牠坐著或行走時跌倒撞到頭，想到這小小身軀中承載的傷痛，總會讓我感到無力，埋怨自己除了嘆息之外，卻改變不了任何事；但當我看著牠像青蛙彈跳般四隻腳同時離地，或是側躺著用滑的方式咻咻移動時，這些不知從何領悟到的本領，也著實讓我驚嘆生命的偉大。
　　 最近我愛上一個有點無聊的遊戲，只要晃動蜻蜓翅膀模樣的玻璃紙逗貓棒，未來就會像跳高選手一樣一蹦一蹦地跳躍旋轉。
　　 某天，跟未來玩了好一陣子的女兒突然問我。
　　 「爸，為什麼未來不會按摩？」
　　 當時我被問得一頭霧水，不明白貓咪跟按摩怎麼會扯上關係，結果原本想聽到答案的女兒，反倒向我解說起貓咪按摩，替我上了一課。
　　 貓咪按摩指的是貓用前腳按壓、揉踏同伴、人類或毯子等柔軟處，英文就叫做「Cat Massage」，動作就像是用腳按摩一樣，故以此為名。據說是源自於嬰兒時期，此行為能刺激並按摩貓媽媽的乳腺，使貓媽媽分泌出更多乳汁，是對同伴或感到安心的人才會出現的行為。
　　 「但是我們家未來身體這樣，沒辦法做這個動作吧？ 聽說媽媽會拋下體弱的孩子……是不是因為不能按摩，沒辦法盡情喝奶所以才被拋棄的？」
　　 女兒的推論就像一股寒風，咻地吹過我的心頭。
　　 同時出生的幾隻貓寶寶，擠在媽媽的懷中，激烈地搶奪位置，未來的兄弟姊妹們期待快點喝到媽媽的乳汁，於是拼命幫媽媽按摩。而控制不了自己身體的未來，含不到乳頭、做不了按摩，只能被遺棄在一旁……有句話說，知道的越多，看得越深，現在的我，跟不知道貓咪按摩前的我相比，對未來有了不同的期盼。
　　 不會按摩的貓咪又如何，請保佑未來不會這些也能活得健康。讓牠用單純的眼睛堅毅地活著。從今以後請別讓牠再有任何苦痛。未來啊，妳絕對擁有這樣的資格……

風的顏色與未來的便便
　　 「風是什麼顏色？」這是日本盲人鋼琴家辻井伸行年幼時期問媽媽的問題。
　　 罹患先天性視覺障礙，別說是樂譜，連一束光都看不到的他，以過人的音樂天賦及後天的努力，曾在范克萊本（VanCliburn）鋼琴大賽中與非障礙人士並列冠軍。為了讓出生就全盲的他理解顏色的概念，擔任播報員的母親每天用語言描述花的顏色、海的顏色、天空的顏色、彩虹的顏色給他聽。
　　 「花的顏色，跟你的心一樣美麗。」
　　 「海的顏色，光是看著就能讓心感受到平靜。」
　　 「棉花糖摸起來很軟吧？ 黃色就是這種感覺的顏色。」
　　 他總是津津有味地聽著媽媽溫柔的描述，在腦中描繪著感受到的顏色。
　　 某天，一如往常在腦中推敲著顏色概念的孩子，冷不防地問了媽媽這個問題：「風是什麼顏色？」這樣一個一般人想像不到的問題。
　　 那天，媽媽流了生下他以來最多的眼淚。
　　 在這世界上，許多一般人眼中理所當然、稀鬆平常的事，對特殊孩子來說，卻是連想像都有困難，連想像都陌生又辛苦。
　　 某個稍晚的午後，我帶著滿滿的工作回到家，看到貞雅手拿相機一臉氣呼呼的模樣，我問她怎麼了？ 她給我看了照片：原來是未來在冰箱前面大便。
　　 老婆不在家，家裡空無一人的白天，通常都在睡覺的未來，那天不知道是不是肚子特別不舒服，才會闖下這樣的禍。我當下立刻明白貞雅難過的點，「這傢伙竟然在冰箱前面大便！」「哎呀，髒死了！」絕不是這樣的心情。
　　 女兒放學一進家門就會先帶未來去上廁所，幫牠按摩肚子以幫助排便，陪牠在廁所受折磨聽牠喵喵叫。今天發生這件事，女兒想的是：「未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怎麼會到平常不怎麼去的冰箱前面大便？ 這過程經歷了幾次跌跤，受到多少次頭部跟肩膀的撞擊？獨自上廁所該有多辛苦？」她是因為心疼難過而拍下照片，換作是一般的貓大概免不了一頓挨罵吧，但無法自理大小便的未來，一個人在家中不知道喵喵叫了多久，不知道忍了多久……忍無可忍之下，只好找一個跟平常逗留處相距甚遠的地方大便。
　　 我試圖裝作沒什麼大不了，但心裡卻吹起陣陣涼風並隱隱作痛。不過是貓咪大便而已哪來這麼多感觸，但對我來說，我看到的不是貓咪大便，是傷心。
因為拉了大便又跌倒在排泄物上，身體弄得髒兮兮，儘管未來不悅地喵叫揮舞著掙扎，也必須緊緊抓牢牠，不能讓牠隨意走動。此時正巧回到家的老婆跟女兒一起幫未來清洗身體。母女沒有人開口，牠們知道罵了只會讓孩子更不好意思、更難過，因此好一陣子不發一語，沒有說任何一句話，浴室外只聽到抗拒洗澡的未來「喵嗚～喵嗚～」的哀叫聲。
　　 不知是因為洗完澡精神好，還是腸道空了神清氣爽，未來比平常更興奮，身體還沒乾就開始在家裡滾來滾去。我們一面跟未來玩，一面反覆思考著那些未曾思考過、不曾理解過的苦澀與痛苦。我們眼中那些不足為奇的行動與生活方式，對某些人來說卻充滿難以想像的辛苦與苦痛。
　　 如同盲人鋼琴家辻井伸行好奇的風的顏色一樣，在他想像的世界裡，風也有顏色，所以他提出這樣的問題，不帶任何遲疑，而面對這不知該如何回答的問題，掩不住愧疚與自責的媽媽，淚水流不停。無法控制身體的貓咪失禁問題，讓我想起這位媽媽的苦痛，在腦海中起了一陣漣漪。
　　 「怎麼辦，這傢伙獨自在家想上廁所時該如何是好？」心裡很悶，卻沒有任何對策，只能看著眼前調皮鬼的一舉一動不住呵呵笑著。我一面清理冰箱前的大便，一面想著能為這傢伙做些什麼，腦中的思緒跟在地板上玩耍的未來一樣，咕嚕咕嚕轉個不停。

含淚說謝謝
　　 幾年前的年底，某個孩子不堪校園霸凌，做出結束生命的極端選擇，社會輿論談論及評判這個事件的報導鬧得沸沸揚揚。看見這個報導的當下，我除了對於輕生的孩子及其父母深感痛心外，也對熟知事件發生原因的朋友、沒能阻止悲劇的學校以及社會的責任感十分憂心。
　　 然而這終究只是別人的故事，發生在第三者身上。我雖然也是學生家長，卻始終認為校園霸凌只存在於新聞報導，以為那樣的社會黑暗面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某個稍早下班的日子，我從老婆蒼白的臉和倉促不安的模樣讀出些許不尋常。再過沒多久就是暑假了，貞雅比平常晚歸卻沒有事先跟家裡聯絡，這在我們家是史無前例的事，因此老婆非常擔心。
　　 一股莫名的不祥預兆湧上心頭時，電話響了，是貞雅。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嗚咽與哀號。當下完全明白所謂的血液倒流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貞雅正準備離開學校時，被五名學姐叫住，學姐們說要找貞雅好好聊聊不久前有過的小事端。貞雅被帶到社區遊戲場、市民公寓的偏僻階梯下、人煙稀少的地下道訓斥，幾個國中女生口裡不斷吐出不堪入耳的難聽話語，貞雅被拉著走了一個多小時，學姐們先是用言語謾罵威脅，然後動手打人，一旦發現有路人關注，就裝作大家只是感情好在打鬧而已。
　　 完全不敢想像貞雅當下有多痛苦、多害怕、多孤單？ 想到女兒承受的苦，我體內的每一個細胞彷彿都變成荊棘，刺得我血流不止、疼痛不已。
　　 「我希望按照校規及法律，給予這些施暴的孩子最嚴重的懲戒！」
　　 我在事發不久召開的學校暴力委員會中堅決要求給予這些學生最嚴厲的處分。耳邊有些規勸，說同樣都是拉拔小孩長大的學生父母，好像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但我依然堅持立場，正式到警察局報案，也找了律師討論如何追究學校的管理責任，甚至親自撰寫輿論的報導，內容不是因為我的孩子成為校園霸凌的犧牲者而感到委屈痛心，而是希望能夠嚴懲主導校園霸凌的學生，防止這樣的事再次發生。
　　 次日清晨，貞雅從噩夢中驚叫醒來，因為夢境太可怕、太痛苦，她忍不住窩進媽媽的懷中放聲大哭，身為爸爸的我只能輕撫她的背，緩和她的情緒。大家都還在沉睡的凌晨時分，我們一家人相擁而泣。
　　 加害學生的父母開始登門道歉。
　　 這些父母何罪之有，竟要為了孩子犯下的罪磕頭陪不是、流淚乞求原諒。然而我的心意已決，堅決拒絕道歉，不為任何事動搖。
　　 當時校園霸凌的悲劇是社會上的重大議題，在社會各界特別關注霸凌的時期發生這樣的事，校方給予的懲處勢必會比平常更重，當時甚至有人提出要將其中一兩位加害學生送進少年感化院。那陣子我開門準備外出時，甚至會看到幾位孩子跪在家門口。
　　 「這樣也沒用，你們的代價就是要成為他人的警惕，遏止霸凌事件再次發生。」其實我的心沉重的像鉛塊，要孩子離開的口吻卻極其冷淡。
　　 如此折磨彼此的日子大概過了十天吧？ 在警察局做被害者補充陳述時，我深深嘆口氣，思考著是否應該要從寬處理，因為聽說如果我繼續堅持下去，其中幾位加害學生必須受到學校以外的刑事處分，也就是將會留下前科的意思。
　　 說實話，一開始我堅持絕對無法原諒，不能用私下和解的方式了結，一定要讓這些孩子得到應有的教訓，但想到這些年輕人的人生可能就此蒙上陰影，想到每天幫孩子磕頭謝罪的媽媽們，她們的眼淚與嘆息我也無法視而不見。
　　 最後終究決定不走法律程序，簽下了願意原諒的切結書。由主導霸凌事件的學生來負擔醫院的費用，我找加害父母及學生說了些話，事件就此落幕。
　　 跟孩子們與其父母最後一次見面的日子，我發給五個孩子一人一本《中庸》，希望她們真心悔改，並請她們在閱讀之後寄讀後心得給我。
　　 可想而知，我沒有收到任何一篇讀後心得。
　　 女兒身心的創傷日漸癒合，物理治療與青少年精神科諮詢同時進行，我們為了女兒身心靈重建，傾注所有心力。而我們夫妻在女兒重振精神的過程中，才突然驚覺到家裡一個極其溫暖的生命體的存在。
　　 當我們全家為了這次事件千頭萬緒時，加害學生與其父母頻繁上門、朋友們前來慰問、帶女兒進出醫院的期間，有隻小貓默默地被忽略了，雖然我們沒有忘記餵牠吃飯、帶牠去廁所，但家人們的心思放在他處，沒有餘力照顧及陪伴牠。但我們很快就發現，女兒能夠戰勝不想憶起的那段時間，重新找回笑容的最大功臣，就是未來。
　　 當時未來到我們家不過兩個月左右，還是隻幼貓的未來坐不好也站不好，一直跌倒、在地上奮力掙扎，當時因恐懼人群而將自己關在房間、閉門不出的女兒，靠著跟小貓講話，洗去心中的傷痕。
　　 「姐姐只有未來……姐姐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好一陣子連朋友來訪都謝絕的女兒，成天抱著未來吐露心事。在我跟老婆忙著處理事件時、家中彷彿一團火球時，自己的飯只吃兩三口，卻從不曾忘記幫未來準備飯的女兒，即便自己的身心千瘡百孔，也不忘按時餵未來吃飯、帶未來上廁所、撫摸未來、陪牠玩耍。女兒似乎透過照料未來的過程療癒著自己的身心。
　　 未來沒做什麼，也不能做什麼，牠唯一做的，只是用牠溫熱的身體溫暖著姐姐、靜靜地陪在最愛的姐姐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