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
「咦,電視又忘了關啦?」他一進門,就這麼說。
他回頭合上門,登登登走向電視,毫不猶豫的關上它,還把插頭拔掉,口中還嘟囔道:「好險,沒發生火災。」
我還在看呢!
他今天怎麼比較早回來?
他把錢包、手機和鑰匙從褲袋裡拿出來,一如平常擺在電視旁邊,然後直步入浴室沖個熱水澡。
一如平日,他將會洗上十五分鐘。
我得爭取時間!
我費了很多力氣,終於將插頭塞回插座,在打開電視的同時,趕緊將音量調到最低,反正,還有字幕。
我緊張的望了一下壁鐘,八點四十分,不行,會來不及的,十五分鐘後他會出來關掉電視,我就看不到最後五分鐘最重要的部分了。
我一面注意劇情,一面去搬椅子,打算卡住浴室門把,讓他一時打不開門。
但是,椅子對我而言太重了,不是隨便抬得起來的,我想拖動椅子,但椅子才傾斜了一些,我就支撐不住了,如果椅子翻倒,發出巨大聲響,他一定會衝出來,然後更早關掉電視。
電視的劇情進入高潮了!
啊,不行,太刺激了,那兩個失散多年的親兄弟終於碰面了!他們完全不知道兩人的血緣關係,兩人都持槍指向對方,劍拔弩張。
我完全忘了椅子的事,全神貫注在螢幕上。
八點五十分。
他們的親生母親呢?怎麼還不現身解圍?
卡嚓!
啊!門把在轉!他洗完澡了嗎?怎麼比平常早?
我想去搬椅子,但太遲了,他光著濕淋淋的身子走出來,縮著身體,用腳尖快步走向寢室,啊,他一定又是忘了拿毛巾了,他老是這樣!
「咦?」他停下腳步了。
不要!
電視中,哥哥說:「你放下槍,跟我去自首吧,回頭是岸呀!」
弟弟緊繃著臉,眼角泛現淚光:「不行,除非我死,否則老大也不會放過我的!」
他不顧緊張萬分的劇情,不顧濕濕的身體,轉身走向電視:「為什麼又開了?」還伸出濕濕的手想去關電視!
「不可以!不可以!」我大喊。
他一時愣住了,轉頭四顧,才蹙了一下眉頭,又把手伸向電視。
「不要關!我說不要關!」
他嚇了一大跳,臉色瞬間慘白,他小聲的試探道:「淑……淑芳?」
「不要關!」我盡力大叫。
「是淑芳嗎?」他轉頭到處找我,「是淑芳嗎?你,你不是死了嗎?」
「今天是大結局!沒看完我不走!」
「什麼?」他錯愕道,「劉牧師還說你已經上天堂了。」
「閉嘴!快去拿毛巾!快著涼了!」
他又愣了一下,才跑向寢室。
電視中,親生母親出現了!她聲嘶力竭的喊道:「你們是親兄弟呀!」就是這句,大家期待的就是這一句!
九點正,他穿好了衣服從寢室出來,疑神疑鬼的呆望客廳,臉色依然慘白:「……淑芳?」
電視正在跑著演員表,結局了,一切都圓滿結局了。
再見了,我的老公,我該去找天堂的路了。
正當我最後一次瀏覽這間溫馨的小公寓,準備要離開時,電視開始播放明日的八點檔預告片。
可憐的小媳婦受盡欺侮,終於展開大反撲,搞得全家雞飛狗跳!哦!這精采!
我止住腳步,好掙扎。
漂流
船難發生得毫無預警,太過忽然。
我坐在海釣船的側邊,在還算平靜的波浪起伏中等待魚兒上鉤,我已經這樣子等了一個晚上,現在海平面上吐出了奶黃色的光芒,天快亮了,正是最嗜睡的時刻。
我開始收線,打算加入其他釣客的行列──睡覺去。
接下來的一聲巨響,我感到有鋒利的東西從身體掠過,我就暈了過去。
當我再度睜眼時,我已漂浮在海面上。
海面浮了許多木板碎片,還有一攤油污,同船的釣客一個也不見,想必是通通沉下船去,成了昨晚想釣的魚兒的點心了。
我隨著波浪起伏,被海水推過來推過去,或隨著小漩渦迴轉,一點自主能力也沒有。
轉眼四望,根本沒有陸地的影子,也沒有其他船隻的痕跡,我滿腦子徬徨,完全無法想像未來。
我閉起雙眼,免得被烈日曬乾眼球,在我口腔中泡了一口海水,含著海水獨有的腥臭,頭髮又濕又重的貼在頭皮上,在日曬下漸漸結成一顆顆的鹽結晶。
漸漸的,我接受了這一切。
黑夜來臨時,我望著滿天的星塵,這是以前很少見到的,事實上,住在被水泥包圍的地方,壓根兒沒想過抬頭去望天空,現在我終於感受到星空之壯麗。
我盯著星星,果然見到星星在環繞著一個中心,逐點逐點的移動,繞動得很慢很慢,要花上一整個黑夜來觀測。
其實我如果不望星空也沒事可幹,漂在海上沒電視、沒書報、沒遊戲,也沒個聊天對象,回想昨天,我還在趕客戶的案子,趕在休假出門海釣前,安頓好辦公室的工作,而今竟如夢一場,辦公室的一切彷彿光年以外的事情。
就這樣,我在海上漂流了很久,日出日落,久得我不記得究竟有多久了。
我已經習慣這樣子,根本沒再想過回到陸地。
然而,一艘漁船還是出現了,我企圖躲避,但我無法自主,當漁夫撒下網時,我無助的被網住了,他們將網拉上去時,我被包進一大堆魚兒和海帶之中,根本逃不了。
「哎呀!」漁夫一聲尖叫,他們找到我了,「一顆人頭!」
是的,沒錯,快把我丟回海中去吧!
「得聯絡岸上,要報警!」
拜託,不要。
現在,我好不容易才不用為房屋貸款和水電費發愁,我成了不需繳交所得稅的生物,我不想回去陸上,也不想待在甲板被太陽曬乾,我必須回到海中。
我試圖滾動自己,但我的頸部肌肉已經在船難中被利物割斷,所以我無法移動,只能聽天由命。
幸運的,風浪很大,船隻傾斜,將我滾到船緣,掉回海中。
我被波浪帶得遠遠的,遠離那艘漁船。
我快樂的咧開大口,讓海水滋養我。
畢竟生物是來自海中的不是嗎?
膽小鬼小玲之――
兩隻老虎
被爸媽拋棄在一個小村的我,跟一個怪怪的老奶奶住在一塊兒,每天都過著無聊的生活。
我沒有幼兒園可以去,沒有電視,連故事書也沒得讀,老奶奶很少鄰居,我只看過幾個扛著農具的人遠遠經過……
「小玲,爸媽來接你了。」
熟睡中的我,忽然被老奶奶拍醒,睜眼一看,兩條人影站在門口,準備接我上車。外面還是深夜,蟲叫聲在安靜的夜裡分外響亮。
我在迷糊中被抱到車後座,在車門關上前,還看見老奶奶拿著油燈,陰森森的站在門外目送我,沒有揮手,也沒說一句再見。
我覺得很奇怪,爸媽要接我回去了,我卻沒有預期中那麼高興。
我沒看清楚爸媽,他們是瘦了?還是胖了?他們坐在前座,靜悄悄的一句話也沒說,大概是怕吵醒我吧?可是,爸媽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來接我呢?
路很不平,車子搖動得很厲害,令打瞌睡的我更加是很快沉沉入睡,在入睡之前,我才想起沒對老奶奶說再見實在很抱歉,雖然她是個怪人,畢竟保護過我很多次。
走到半路,忽然傳來「轟」的一聲,車子重重的頓了一下,把我嚇醒了。
車子停了下來,沒有引擎震動,車外沒有風吹草動,四周變得十分安靜,靜得連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感到很不安,頓時睡意全消,在椅子撐起上半身,看看前座。
我現在才發現,我根本不確定前座那兩個人是誰。
我忽然很害怕,於是試著叫他們:「爸爸?媽媽?」
他們坐得正正的,沒有回答,沒有回頭,沒有動靜,就像兩個假人一樣。
我嚥了嚥口水,拉長身體,想從倒後鏡看看坐在前面的人的臉孔。
這時候,車外傳來了歌聲,有人唱著一首我很熟悉的歌:「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然後另一個人發出一聲冷笑,說:「任你跑多快,還是陷在我們手裡。」
他們慢慢走近,先是草叢被撥開的沙沙聲,然後皮鞋卡卡聲的踏上了瀝青路面,我縮低身子,不敢看見他們,也不敢被他們看見。
終於,有兩個人的影子伸進車內,一根長長的槍管伸進前座的窗口,指住爸媽的頭。
我緊閉雙眼,拚命瑟縮著身子,預期他們開槍的時候會很大聲。
忽然,他們又驚又怒的「嗯?」了一聲,馬上把槍從前面抽出,伸向後座,用力抵住我的頭,很兇的大叫:「媽的!你們躲哪去了?居然拿女兒做誘餌?看我敢不敢轟掉她的腦袋?」我咬緊牙關,拚命忍著不哭出來。
另一人歪頭向我說:「別哭,小妹妹,你很醜,死了也不可惜。」說著,下巴朝前座揚了揚,「你看,連你爸媽都不要你了。」
「你騙人……」我小聲哭著說。
那人突然悶哼了一聲,槍口撞了我的頭一下,我以為要開槍了,結果是那把槍掉了進來,滾過我身上,掉到我身邊,然後車外又沒有了聲音。
我一點也不敢移動,等了一會,又有腳步聲移近來了,又有人在唱兩隻老虎了,不過這次是在唱:「一隻沒有腦袋,一隻沒有蛋蛋,真奇怪,真奇怪。」唱完之後,他乾笑起來。
我認得那笑聲,是爸爸!我趕忙抬起身體,從車窗望出去,正好看到媽媽微笑著走到車邊,爸爸跟在媽身邊,手上拿著一把長長的刀。
媽媽一手破開車門,將脫下的車門擺到車頂上去,再把我抱起來,我像個嬰兒般放聲大哭,眼角還瞄到爸爸正將躺在地面上的兩個男子拉到車子旁邊去,其中一個人沒了頭,不知去了哪,另一個人的下半身滿是血。
爸爸回首向我一笑:「小玲,要回家囉。」
媽媽抱著我走到車前,指指車子:「他們好歹送了你一程,謝謝他們吧?」我一看,這才看見前座坐的是兩個紙紮的人,連眼睛和嘴巴都是描上去的,不但如此,連車子都是紙紮的,跟我在人家樓下辦喪事時看過的一樣樣。
爸爸將車子和地上的人淋上汽油,劃了一根火柴丟過去,夜晚的冷空氣頓時熱了起來。
「哦,差點忘了。」爸說著,走到路邊草叢去,提了一個人頭出來,「剛才用力太猛,飛到路邊去了。」他跟媽媽說著,將人頭扔到火中去。
然後,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的,走到不遠處停放的一輛車上去。
我希望,這次真的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