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慧眼下的丁香顏色
宇文正作品《丁香一樣的顏色》導讀文
導讀人:春天寫作│小路
 

素以為絢,平淡的文字看似不起眼,卻能引起無窮的餘韻。

宇文正的散文正是這樣的風格,也是她喜愛的文字風格。百花齊放之中,丁香花開得如此普通,簡單,縱有紫、黃、藍等不同顏色,也是開得極為平淡。散文集名稱取為《丁香一樣的顏色》,對照她的文中的生活所感、讀書心得、親子互動以及旅遊紀事等等,文如其名,小中見大,讀來不覺負擔,卻讓人感動。

 書的開頭收錄〈鉛筆〉、〈牡蠣〉、〈蘋果〉......等文章,皆是從生活中平凡而易見的物品著手,讀起來卻一點也不無趣。〈鉛筆〉裡形容小時候爸爸削鉛筆的記憶──「就是那一瓣瓣輕盈的翅膀。」而悠悠轉過流年,如今小孩也上國中,用起原子筆了,宇文正卻鍾情鉛筆與削鉛筆機,因為鉛筆給她簡樸、回歸自然的印象。〈牡蠣〉更令人玩味,宇文正小時候最初對牡蠣的印象是「水中的巨大生物」,長大後才知道牡蠣僅是常吃的「蚵仔」,一點也不嚇人。文末以一家三口到巴黎旅遊作結,記述到餐廳用餐時,丈夫點了九個牡蠣。宇文正突然靈光一閃,打趣地告訴小孩:「爸爸吃了九頭牡蠣。」不僅串起了童年與現在,也串起了想像與現實。在〈蘋果〉一文中,宇文正從蘋果的「惡」講起,再帶到蘋果的「好」,並爬梳中國古典文學,試圖找尋一點蘋果的蛛絲馬跡,顯然對蘋果的看法,宇文正不甘心只是「吃」這一件事。然而現在社會蘋果的象徵為何呢?『我把兒子叫來,隨口問他︰「蘋果,讓你聯想到什麼?」他不假思索:「ipod!」』在這幾篇散文中,提到的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物件,宇文正卻將他們寫大,彷彿能將其外貌框架變造,並穿越過去與現在,令人感受到一股時間的流動性,難以捉摸卻又貼近生活。

 書中著墨最多的,便是宇文正和她國二的小孩(以序提到的時間為準)小哲之間的互動,佔盡了卷二的「昭君很忙」和卷三「親子之木」的一部分。在一次到日本的旅行,享受完一日的行程後。「夜晚在旭川吃毛蟹、談天時,小哲忽然沉默不語,紅了眼眶。追問他怎麼了?他說,害怕有一天不能再這樣快樂地一家人在一起吃飯、聊天。」(〈親子之木〉)如此敏感以及早慧的心靈,不禁讓人聯想起《紅樓夢》的林黛玉:「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林黛玉的想法更像悲觀主義者,簡直喜散不喜聚了。然而黛玉真是喜散的嗎?她和小哲一樣,其實都是害怕分離的。若非細膩的情感以及對萬事萬物深邃的體察,是很難有這樣的情懷。當下,宇文正沒說什麼,只說了一句:「我們明年再來。」其實她當然也清楚明瞭,即使是再怎麼親密的緣分,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她和小哲之間存在一種亦母亦友的關係,有些事情無法說破,卻也讓他們無話不談,這點在〈你們母子與我們母子〉一文可見一斑。當其他家長告誡小孩體育課要認真上課,運動量才會夠。宇文正卻和小哲在一旁研究手機的寶石遊戲,從哪級開始加分會比較快。宇文正自嘲她也想和小哲聊正經事,但左不過一些「唐太宗殺兄弟不是預謀的嗎?」或「臏刑是挖膝蓋還是砍腳趾頭?」之類的事。其實從他們的「不正經」對話看來,這真真是一對感情太好的母子!令人欣羨且備感溫馨。

 《丁香一樣的顏色》裡的文章篇幅較短,有的不到一頁,都是生活中的靈光,瞬間燃燒而留下令人深刻的印象。多篇文章在寫作完成後,還加了「後記」,或補充前文未完之意,或做了不同延伸,壯大想像的可能。在第三卷「親子之木」中有幾篇篇幅較長的文章,可以說是壓軸。

〈潮汐所止之地〉寫成長的所在──汐止,父母從基隆暖暖一路搭火車,上台北找新家園,最後決定落腳汐止。汐止,潮汐所止,可能是車潮所止,父親說:「經過七堵八堵、六堵五堵的,就靜止,不動了!」﹔也可能是科技潮汐所止──「竹林四合院旁有高樓,轉過廢棄鐵道、荒煙漫草,飛車轉向的是汐科園區。」汐止以前叫做「水返腳」,和「汐止」互文足義,水返腳的名字更好,潮汐停止了,接著返回,生生不息。宇文正說她八字缺水,汐止對她來說是流奶與蜜之地。流奶與蜜之地出自《聖經》,是神對以色列人的應許之地,美地、活泉、生命糧食,汐止對宇文正來說也是那樣的安身立命之處吧。而另一長篇〈聲音也是會老的〉,是同樣關於「成長」的散文,從二十年前離開一家雜誌社談起,寫的是一竅不通的財經新聞菜鳥,幸而時有貴人相助,同事阿仁、紙業公司的副總和水泥公司的發言人。中途暫緩工作步調,陪伴癌末的母親,宇文正說:「那真是一段奇異的時光。」母親去逝一個月後,便開始一生中吃最多苦頭的工作,宇文正寫得雲淡風輕,那麼的輕盈,生命彷彿無縫接軌,背後卻可能隱藏莫大而無法言說的悲傷,所以才接下眾多挑戰,採訪、寫稿、校對,焚膏油以繼晷。宇文正並未直接言說那段時光帶給她什麼成長,而在文末提到:「他說:『你比較不像小孩子了。』唉,聲音也是會老的。」短短幾句,將成長、聲音與時間收攏在一起,生命的痕跡躍然紙上,卻不是那種歷經滄桑、嘗遍世故的那種。宇文正筆下的文字,仍保有年輕的聲音,是從琉璃慧眼看出去的寬廣世界,一如〈聲音也是會老的〉的開頭:「我想要一件件記下喜歡過的事物,假使有一天,萬一真有那麼一天,我慢慢失去了記憶,從這個備忘錄裡,能夠掇拾的,是我真心喜歡過的事情。」

 散文不同詩和小說容易判別,是最難捉摸的文體。有人說散文貴在真誠,更有人提出「散文可以虛構嗎?」的問題。周芬伶論散文:「散文以透明為美,越透明的事蹟與感情,越清晰的個性越能打動人。」(周芬伶〈散文十問〉)宇文正的文字平淡,卻淡得很有味道,如琉璃,閃耀自身的光芒,是那麼晶瑩、那麼剔透。宇文正在〈序〉裡寫到:「這批散文,是祝福的文字……但我心中這人生一路的丁香樹阿,千結百結,都是珍重祝福。」好看的散文是會讓人感到幸福的,我們可以這麼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