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故事(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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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0.登高丘‧望遠海

1.字的黎明

2.造字的困境‧暨文字生產線的出現

3.象形的字

4.指事的字

5.轉注‧假借‧不再創造的新文字

6.找尋甲骨字裡的第一枚時鐘

7.最本雅明的字

8.低賤的字,和一頁完整的性愛生產圖示

9.可怕的字

10.奇怪的字

11.簡化的字

12.死去的字

13.捲土重來的圖形字

試閱內容

1.字的黎明

這是個老實講很奇怪的字,它由兩個部分組合而成,上邊是個代表太陽的「日」字(甲骨文因為是用刀刻於龜甲牛骨之上,因此不容易出現漂亮的圓形),下邊稍小那個也同樣是個「日」字,天有二日,是三千年之前天有異象被人們忠實記錄下來呢?還是造字的人們花腦筋想表示什麼?

在進一步談下去之前,這裡我們好像有個問題,一個大哉問的正經問題,非得先問問不可,這其實是非常令人頭痛不知從何講起的——文字究竟是怎麼發生的?或者說,是怎麼被發明出來的?

老實說,如果可以的話,這裡我們真很想直截了當的回答:是個奇蹟——其實這樣子的答覆,並不像乍看之下那麼不負責任。

新石器時代的矛盾

有關這個問題,中國人狡猾的躲閃了幾千年之久,辦法是把它推給一個叫倉頡的人,把發明文字的榮光連帶所有疑問全數堆到一個人身上,這當然不會是真的,今天,我們一般傾向於相信,文字是在長段時間中逐步演變發展成的,不管它是起源於結繩或刻痕的記憶,或是在行之更久遠的語言和圖繪之間緩緩找出穩定的意義關聯,都牽動著眾多的人,這些人所分居的眾多地點,以及因此不可免的諸多時間,絕非一時一地一人的事。

弔詭的是,傳說神話只供參考,文字的起源終究還得由文字自身來回答,也就是由我們手中所能掌握的文字或未成文字的「類文字」來想辦法回溯——意思是用文字的「有」來回推文字的「無」,就像要人用今生去回推他的前世一般,如此強人所難,其中便不免得裝填眾多江湖術士式的、無以查證的猜想。

我們有什麼呢?這讓我想起另一個漂亮的甲骨字, ,就是今天的「昔」字,往昔,從前,逝去時光,它的下方仍是個「日」字,可憐巴巴的日字,上頭壓著壯闊汪洋的大水,漫天蓋地的水淹過日頭的心版魔幻意象,如同小說家馬奎茲筆下的畫面(或現實些,是觀看角度所導致的寫實圖像,但無論如何相當駭人),商代的人以此來表達他們對遠古的記憶存留,充滿美感,充滿哲學況味,也充滿啟示力和想像力(比方說我們極容易聯結到黃河桀驁不馴的氾濫,商人的歷次遷都逃水,鯀禹父子方式和下場互異的治水行動,乃至於治水和專制政體有機牽聯的所謂東方專制主義論述云云,事實上,我還讀過一本虔信基督徒的書,斷言這就是《聖經‧舊約》中天降洪水四十天諾亞方舟的記載,並據此堅持即便中國文字的發明,亦直接歸於上帝耶和華),但非常遺憾,就終究得幾分證據講幾分話的文字起源問題,卻是個很糟糕的狀態——記憶湮渺,只留一片鴻濛的汪洋。

我們常說甲骨文是中國所發現最早的文字,大致的時間是距今三千年到三千五百年的晚

商時期,但甲骨文卻不會是最早期的文字,事實上,它相當成熟,不論就文字的造型、文字的記敘結構來看都是這樣,更具說服力的是,形聲字在甲骨文中所佔的比例意義——形聲字是中文造字的最進步階段,讓大量的、快速的造字成為可能(這我們往下還有機會談),於是,聰明的文字學者遂把形聲字當文字的碳同位素般做為時間檢視的標的,有人估出,在已可辨識的一千多個甲骨文中,形聲字的比率已接近百分之三十了,這毫無疑義說明甲骨文已昂然進入造字成熟的晚期階段了。

甲骨文之前我們有什麼?很少很少,就只有一些陶器瓶口部位的刻痕、記號或花押而已,其中,最光采煥發的是山東莒縣陵陽河大汶口文化晚期遺址所挖出來大口缸陶器的美麗記號, ,形象上是重山之上有雲,太陽傲然浮於雲上的圖像。這個單獨存在的記號,我們很難講它就是文字,因為文字如蜜蜂,它難以落單存活,毋寧更有可能是陶器主人的專屬記號,或部族的族徽(私有制或原始共產制?),但還是有學者樂觀的說,這個記號很可能正是「旦」字的原始字形,是山居的大汶口人所看見日升山頭雲上的光燦黎明圖像(若然,顯然不是個太早起的部族),遂用為人名或族名。

這是多久前的事呢?大約四千年到四千五百年前的事,也就是說,從這個孤獨的、可疑

的美麗「旦」字,距離我們所謂文字發明已然成熟到接近完成的甲骨文,只一千年左右的時間;更是說,在這僅僅一千年我們文字記憶完全空白的極短時間之中,中國文字的發展事實上忽然馬達啟動並高速運轉開來,而且還偷偷的進行,不是躲藏在這麼久以來還挖掘不到任何蛛絲馬跡的隱密地點,就是使用易腐易爛不留犯罪證據的書寫記錄材料,直到有了相當成果才好意思展示在牛骨和龜甲上頭,給我們驚喜,事情會是這樣子嗎?

希望事情不真的是這樣。但說真的,如此詭異的發展樣式,似乎一直是古生物史、古人類史乃至於考古學常出現的發展圖像:一、很奇怪,在最最關鍵之處之時的環節,不知為什麼總是失落;二、更奇怪,這最最關鍵處的「跳躍」,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擠在一段極短極窄的時間之中。

彷彿,人類一直異於禽獸幾稀的默默遊蕩在廣漠的大地之上,達幾百萬年之久,然後,忽然只花幾千年時間就什麼都會了,會使用文字記錄自己已發了幾百萬年的聲音,會使用數學抽象的計算看了幾百萬年的腳下大地和頭上星體甚至不為什麼明白而立即的需要,會用物理學的角度重新看待他們已相處相安幾百萬年再熟悉不過的事物而覺得興味盎然,會使用圓形的、只一點接觸的轉輪來製陶( ,陶,美麗的象形字),汲取井水( ,彔,即轆轤,另一個美麗的象形字),用於車子,學會織布,還開始一陣胡思亂想,想一些眼前根本不急但又自認為茲事體大的東西。

這像個奇蹟,就像我們前面說過的,法國了不起的人類學者李維k史陀也這麼說過,稱之為「新石器時代的矛盾」——如果要在這全面啟動的神秘現象中找出一個最關鍵的因素,我個人直覺的會把文字的發生和發展當最可能的候選人。我們可以想像,文字如同明礬,它讓有聲的語言以及無聲的思索和想像可能沉澱下來,有了文字,人類的思維和表述便掙脫開時間的專制統治,可以不再瞬間飄失在空氣之中,從而開始堆積,讓思維和表述有了厚度;它擴大了語言聯繫的延展力,包括空間的距離和時間的距離,人的靈感、發現和發明,以及更重要的,人的困惑(也就是持續思考的最重要根源),可以更不孤獨,有著更穩固更持續更綿密對話的可能;還有,它讓人抽象的長時間思維,從此有了中途的歇腳反思之處,有了可回溯修補的航標,從而,思維得到整補,可放心大膽的再往前走、再深入,一再越過原有的邊界,而不虞迷失回不了頭。

粗魯點來說,有了文字,人類於是得到了一種全新而且全面的保存形式,可以把記憶、對話、思維置放於一己的身體之外,這個新的儲存倉庫比我們的身體更耐久,因此不會隨我們失憶、老去以及死亡而跟著灰飛煙滅。

記憶、對話、思維掙脫了人的軀體而獨立存留,這當然是有風險的,用我們頂熟悉的現代語言來講,這其實就是異化,讓人逐步喪失主體性位置的異化。

確實如此。對某些敏感容易激憤的人,尤其是崇尚素樸自然、對人類文明轟轟然線性向前始終憂心放不下的人(如老子、莊子都是這樣的人,不管他們是否真是個單一個人,莊子尤其針對這個講了不少美好的寓言,包括渾沌被鑿開七竅卻因此而死云云),總不無道理的把文字的出現和使用敵視為人的最重大異化,甚至人全面異化不回頭的開始。但同一件事溫柔點來看,這卻也是人的再一次「陌生化」,包括對相處了數百萬年已成理所當然的外在世界,包括原本「力大不能自舉」的自身,整個因熟悉而已呈現停滯重複的世界因此全面的「再新鮮化」而重新劇烈轉動起來,因著記憶、對話和思維位置的轉移而得到新的視野、新的圖像並賦予新的解釋。

我女兒便有過極類似的經驗——當然不是說她如此古老參加過新石器時代這麼一場,而是她小學某年生日時我買過一具最陽春型的顯微鏡給她當禮物,於是,很長一段時間內,你便看到她想盡辦法找任何可到手的東西弄小弄薄來看,包括家裡每一隻貓狗的毛,院子裡的花瓣樹葉,蚊子蒼蠅各色昆蟲的各種部位,積了兩三天的混濁雨水,還有她自己的鼻屎、腳皮,以及口腔內刮下的細胞等等,這整個程序非得走完一遍再次喪失新鮮感為止。

這轟轟然的一場,在中國人的傳說記憶中說的是,相傳倉頡造了文字,「鬼夜哭」,究竟是懼怕人類從此得著巨大的、除魅的力量而哭呢,或悲憫人類走上不歸路而哭沒講清楚,總而言之是發生大事情了——這種不清不楚一直是非文字式記憶的特色,它總得把事實加以戲劇化、神話化才得到口耳相傳、穿透時間的續航能力。

當然,也許你會說,南美的馬雅人就始終沒依賴過文字的力量,人家還不是照樣建構出輝煌如黃金的文化來,造成參天的金字塔,有著了不起的宗教、帝國統治能力和工匠技藝,還擁有動人的高山農業技術,以及二次大戰美軍才據此學會並運用於戰場的精采食物脫水技術。

無論如何,我們手中僅有的那個來自大汶口的美麗記號, ,毋寧更像個詩意十足的隱喻,日出山頭,文字的曙光乍現,也許它真的就是個「旦」字是吧!

燦爛的圖像

好,我們終於可以回到我們的天有二日之字來了。當然,后羿射九日的故事終究只是個神話罷了,三千年前同樣也照好人也照歹人的太陽和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差別不大,因此,底下那個較小較模糊的太陽不是真的,而是太陽的水中倒影而已,至於什麼樣的時候太陽和它的分身倒影這麼親近呢?一天有兩次,一是日出時分,另一是日落時分。會是哪一個呢?

答案似乎非常簡單,華北平原東低西高,黃昏日落,人們看到的會是「太陽下山了」,因此,甲骨文中代表黃昏的字是這樣子的, ,太陽不偏不倚的掉入草叢堆裡,這就是今天也還健在的「莫」字,只因為古時候的夜間照明昂貴而不便,日落之後能摸黑進行的事委實不多,因此,基於經濟理由而非道德勸誡,這個「莫」字遂延伸出「不要」、「不能」、「不可」的意思,最終還逼得原先代表日落黃昏的「莫」又莫名加個太陽的意符以示區別,即今天我們用之不疑的「暮」字——繞了一圈,同樣也是兩個太陽。

黃昏另有其字,因此這兩個太陽的字是日出,仍是「旦」字,後來才把下方的太陽倒影給取消掉,代以較一般性的地平線橫槓,是比較方便也較具普世性格,但當然還是那個帶著單一一地具象染色的字漂亮,有質感,而且留著較多想像線索——要不就是長居東海之濱的人們造出來的字,要不就是有人曾經不意在日出時分立於海邊(捕魚?撿拾貨幣用的海貝?或製鹽?還是如傳說中舜的耕於東海之濱?),曾經震懾於那一幅燦爛無匹的景象深駐心中不去,以為只有這個才足以代表死亡般長夜終於要過去,全新一天重又來臨的美好圖像。

如果你問我,覺得甲骨文中哪一些或哪一類的字造來最精緻漂亮,那當然就是我們到此為止看過的「望」、「旦」、「莫」、「昔」這個階段的造字——大體上,這是造字概念的第二階段,也就是文字開始要由較被動、較直接摹寫天地山川鳥獸蟲魚等自然實物的純粹象形階段,乍乍探入到抽象事物和概念表述的這一微妙階段,中國古來,把這一階段的字稱之為會意字,揭示一種大家能一看恍然、心領神會其意思的字。

往下,我們會一再引用這類的字,只因為,某種意義而言,甲骨文之美,依我個人認

為,說盡在於會意字可能太誇張了,但十之八九在此大概是跑不掉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追根究柢是因為人通常很懶,好逸惡勞,舒服的日子只會打盹、渾渾噩噩的愈過愈沒精神,腦子休息得比軀體還徹底,因此,美好些的東西如薩伊德講的,不容易在如此適應良好的舒適狀態發生;但這個能懶就懶的人畢竟還是挺了不起的,一旦困難臨身危險臨身,他很快就整個人動員起來,包括他已知的身體知覺和心靈意識,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不曉得擁有、沉睡在體內幽微某處的潛意識和想像力,精神抖擻——正因為這樣,後來一些較敏銳也較看得起自己的人,便小心不讓自己太陷入舒適昏睡的日子裡去,客觀困境不存在時,他們會自苦,給自己不斷製造難題,甚至製造些永遠不會真正解決、因而長駐不去的難題,好讓自己停留在始終清醒的狀態,以至於我們「正常」的旁人看他們甚至會有一點神經兮兮的奇異感覺,就像我們看日本人祈大願下大決心時會選個風雪凜冽的冬日,找一道還未凍結成冰柱的大瀑布,裸身讓冰水當頭擊打一般,依李白的講法,這叫「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好,造字的人碰到什麼很大難關精神抖擻起來呢?碰到一個方便直接摹寫的具象事物已差不多告一段落,一堆抽象的、無法直接摹寫的事物和概念愈積愈多(因為在只用聲音抽象表述的語言中早已存在並予以命名,畢竟,語言早百萬年已出現並使用),已到不想辦法解決不行的時候了,我們可以想像出來,這會是成功造字(即象形的造字)以後再一次碰到的一個巨大的困難——是一個創造的斷裂鴻溝,得想法子跳躍過去;也是一個歧路,要勇敢做出抉擇。

中國文字便是在這個階段(甲骨文所掙扎創造的階段)和其他文明簡單回歸聲音,從屬聲音,步上純抽象符號的發展殊了途,凶險未卜的踽踽而行。

這一階段,用甲骨字的造型來表述,恰恰就是「行」這個字, ,很清楚是指道路,而且是個十字路口——當然,後來「行」被轉注為偏動詞意味的行走之意,遂使中文喪失了表述十字路口的單字,倒是我們的東鄰日本自己搞出個象形兼會意的特有怪字, ,唸成tsuzi,也是一個姓氏(埼玉西武職棒隊曾經有個很棒的二壘手就姓這個,讓台灣的播報員總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大概是當時家居十字路口繁忙地點的平民簡單據此為姓,一如井上、山中、田邊一般。

下面,就讓我們來看,造字的高升太陽照在這分歧的十字路口,大致是怎麼一種光景。

商品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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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諾古今縱橫的文人銳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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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唐諾

台灣宜蘭人,一九五八年生。台大歷史系畢業。現任職出版公司,並從事自由寫作,以「專業讀者」角度撰寫的書評文章尤其受到注意。著有《文字的故事》、《唐諾推理小說導讀選》(I、II)、《讀者時代》,譯作則以推理小說為主。

得獎記錄

得獎紀錄

2002 年 開卷年度十大好書 中文創作類

2002 年 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 非文學類

文字的故事(新版)
作者:唐諾
出版社:聯合文學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0-05-24
ISBN:9789575228712
定價:320元
特價:88折  281
其他版本:二手書 41 折, 130 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