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4年的一個炎熱夏日,當我拉著行李走出神戶三宮車站時,隨即湧現一種異樣的情緒,事實上這才是我第二次到神戶,非但無法說出眼前的街景與建築物名稱,如果不依賴手中的地圖與當地指標,也難以前往元町、南京町、海岸通、神戶港等地,但經過大半年閱讀陳舜臣的作品,卻似乎是來到一座熟悉的城市。
午後,往海邊走去,先參觀了位於南京町中華街附近的神戶華僑歷史博物館,陳舜臣筆下的華僑偵探陶展文,正是活躍於這個充滿各色人等的海岸地帶,而他家族的舊居「三色之家」也在附近。根據博物館人員的介紹,陳舜臣與司馬遼太郎常在博物館碰面閒談,館內還掛著一幅兩位文豪會面時的珍貴寫真。館方人員也告訴我,正在試營運階段的「陳舜臣亞細亞文藝館」離此地不遠,因此問明地址及方向後,便獨自前往位於神戶港埠頭附近的文藝館一探究竟!
當我在參觀陳舜臣寫作使用的工具與手寫原稿之際,不經意發現一份印刷資料,原來陳舜臣曾在神戶新聞及一份名為《陳舜臣中國圖書館》的刊物上,連載他的半生傳記。因此,我開始一篇篇細讀這份資料,而在那個下午,曾在閱讀過程中出現的疑惑,居然都有了初步的答案!陳舜臣在系列連載中,不但記錄家族從台灣移居神戶的發展,敘述自己在神戶的成長過程,也提及他跟台灣的文化與血脈因緣。令我感到驚訝的是,陳舜臣以相當多的篇幅,敘述戰後三年他的「台灣經驗」,包括他在台北及新莊當地的所見所聞、學校中的人事關係,在家鄉遭遇的另一種語言衝突等等。
由於時間已近閉館,而我尚未能消化手邊的閱讀資料,雖然無理但也只能碰碰運氣向志工們詢問是否能影印這份連載?有位志工伯伯突然拿出一本書,告訴我這系列連載日後已集結修改出版,成為他手上那本名為《半路上》的傳記著作!當我翻開書,內心實在百味交陳,因為這本書出版於2003年,算起來已有十年之久,但包括我在內的中文世界讀者、出版界、研究學者卻不曾聽聞或討論這本傳記,似乎代表陳舜臣確實已被眾人遺忘了!我試著想像,當時年近八十且因腦溢血而行動不便的作家,是以什麼心情寫下這份生涯紀錄?他將這本書定名為《半路上》,是因為胸懷未竟之志,而有繼續寫作的計畫?或是對自己走過的人生道路仍有未解的困惑?
記下手邊《半路上》一書的出版資料,匆匆謝過志工的幫忙後,我便離開文藝館,但望著神戶海邊的朗朗青空,思緒及心情卻有些混亂,因此隨手在路邊的自動販賣機按了罐冰可樂喝,順便整理一下腦中混亂的想法。思慮略為沉澱後,我在腦海中逐漸形成兩個構想:一方面,陳舜臣先生的生涯與他寫下的紀錄,確實有助中文世界讀者了解「在日台灣人」的歷史經驗,或許有機會能在台灣翻譯出版《半路上》;另方面,《半路上》實際上是一部「半生記」,陳舜臣雖在書中細數了他自出生到出道成為作家的點滴,但對後半生的記敘相對較少,讀者無法了解他為何在寫作黃金期,突然選擇加入中國籍,放棄了回台灣的機會?我想或許能透過拍攝紀錄片或傳記書寫的方式,補上一些空白,更清楚呈現陳舜臣先生走過的生命軌跡。
我當時已得知有日本及台灣的紀錄片團隊,正在拍攝以殖民時期台灣「日本語世代」及「在台出生日本人(灣生)」為主題的歷史紀錄片,但似乎都忽略了「在日台灣人」的歷史處境。但我認為,由於日本帝國力量在短期間由擴張到崩潰,導致大量人口必須在快速變化的界線中移動,各種身分及文化認同都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但冷戰各方卻迅速建立意識型態的僵硬壁壘,瞬間阻擋了人群的移動,並且劃分出政治、語言、文化等各種界線,因此同時形成了如「日本語世代」、「灣生」或「在日台灣人」等身分群體。記得曾聽一位學者這麼形容:「日本語世代、灣生、在日台灣人,都算是習慣以日語溝通的『台灣人』!承載了複雜多變的東亞近代史。」無論此種說法是否適切,但我想,拍攝一部以陳舜臣生涯為主題的影像紀錄,應該能使台灣人或台灣史的圖像更為完整。
結束在關西的畢業旅行後,我回到東京,繼續完成手上的工作,再不久,便離開日本返回台灣,結束了在日本的「外國人生活」。在這段期間,我持續與幾個朋友討論如何完成整個計畫,最終,大家決定創立一間公司、一個團隊,跨出學界,到未曾涉足的市場上尋找完成計畫的各種資源。經由許多人的合作與努力,我們的計畫逐漸得到關鍵性的發展資源,並且逐漸發展出不同於其他內容製作計畫的特色。
整個計畫的核心精神與執行方向同時包含兩個內容:「大時代下的陳舜臣」與「陳舜臣筆下的時代故事」,即陳舜臣本人的故事與他筆下的創作作品。具體的內容呈現方式最初包含兩部分:影像紀錄與作品出版。然而,我們希望這是個具有生命力的企劃,而且深信故事內容所具有的潛力,必能不斷創造出足以展現內容的最佳形式。最初,我們也曾苦惱於如何定義、定位整個計畫,就如同我們難以辨識陳舜臣是台灣人?中國人?日本人?他的文學是台灣文學?日本文學或中國文學?如今則期待這個立體、具備延伸性、穿透性的內容創作及出版計畫,能夠不斷跨出既有的界線,開拓出更寬廣的想像空間。
2015年初,由於傳來陳舜臣先生去世的消息,促使我們加速推動計畫的腳步,由游擊文化主導的「大時代下的陳舜臣三部曲」出版專案成為第一個企劃完成並上市的項目。此一項目是以《半路上》一書的出版構想為原型,結合紀錄片田調活動,進一步發展出的「陳舜臣作品出版計畫」。在企劃紀錄片內容的研究階段,內容力企劃團隊與游擊文化的編輯團隊,便定期在獨立書店偵探書屋研讀陳舜臣的其他作品,希望進一步發掘企劃與編輯靈感,因此在《半路上》之外,又陸續挖掘了《青雲之軸》與《憤怒的菩薩》這兩部類型迥異的陳舜臣小說作品,並且與《半路上》一書組成三部曲。
《青雲之軸》是部自傳性小說,主角陳俊仁是以陳舜臣本人塑造的人物。故事始於主角幼時經歷的內外不同語言文化世界,觸及戰前台灣人在殖民母國遭受的歧視與戰爭經驗,最終結束於1945年8月15日,也正是陳舜臣失去「日本人」身分而成為「在日台灣人」的那天,以往並未見過其他作家曾嘗試類似的創作形式與主題。《憤怒的菩薩》是陳舜臣唯一以戰後台灣為背景創作的長篇推理小說,小說背景設定在1946年的台北新莊,也正是陳舜臣自日本回台的同一年。小說以「漢奸」問題引發的殺人事件為主題,勾勒出戰後初期台灣的社會樣態,以及台灣人面臨舊殖民者離去、新政權到來時的複雜情緒。
當初,企劃與編輯團隊是以「憂喜參半」的心情,看待手上挖掘出的這三本著作:一方面,眾人對於挖掘出以往少見的陳舜臣作品感到興奮;另方面,由於這三本作品的寫作體例、類型與故事主題差異甚大,編輯們擔心無法整合出一個引起讀者閱讀興趣的鮮明主題。但隨著編輯團隊也參與了紀錄片製作過程,逐漸能把握陳舜臣的生命經驗與創作特性,便一掃原有的憂心,我們將由《青雲之軸》、《憤怒的菩薩》、《半路上》組成的「大時代下的陳舜臣三部曲」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以陳舜臣筆下虛實交錯的「陳舜臣生命經驗」為核心內容,提供讀者一種可隨機運用閱讀方法與視角進入陳舜臣筆下時代故事的全新體驗。
當我撰寫這篇出版緣起時,記憶回到在神戶港邊的那個下午,而我的眼前也浮現起陳舜臣當年望著的那片海。在被國籍、身分及意識型態禁錮的時代,陳舜臣似乎知道那片海會帶著他到達想像力所能延伸最遠的地方,並且能連結他與各色各樣的人與故事。或許,我也是在海邊的那天成了陳舜臣手中拾起的那片「濕雪」,重新滾動起屬於他與我們及所有愛讀「故事」的人們的那顆「雪球」。如今這個「雪球」從我當初在神戶港邊的空想,已經越滾越大,不但一步步滾出一個包括「大時代下的陳舜臣三部曲」出版項目在內,結合出版、影像紀錄、文學活動、策展等等的跨界合作計畫,也滾出了一個難以定位的合作團隊,連結的網路由神戶、東京,擴及到台北、北京,而「大時代下的陳舜臣三部曲」的正式出版,將能讓這個繼續滾動的「雪球」留下一道最深刻的軌跡。
陳舜臣二伯的早期作品中,有許多以神戶為背景的推理小說。偵探陶展文,同時是海岸通料理店「桃源亭」的店主人,解開事件謎底的痛快感,讓人印象深刻。陶展文被設定為神戶華僑,而發生故事的舞臺,遍及世界各地,其規模之大,正是作品的魅力所在。以二伯老家泰安公司為原型的《三色之家》、《殘線之曲》等書,也是作者成長於經營海產貿易的台灣商家,才能創作出的作品。日後,二伯由名著《鴉片戰爭》起,以中國、琉球的歷史為題材,取材範圍甚至擴及歐亞大陸,留下了大量歷史長篇小說。這些作品,成功讓日本人輕鬆了解中國歷史與文化。
神戶的華僑社會,始於神戶開港的1868年。較早開港的橫濱,其華僑社會是以廣東幫為主。神戶與橫濱不同,它身為亞洲貿易中心的港口而日漸成長,有廣東幫、福建幫、三江(浙江、江蘇、江西等長江三角洲地區)幫在此進出,加上之後的北幫,以及二戰後獲得中國籍的台灣幫,形成多元的華僑社會。1893年,神阪中華會館成立之時,在神戶的華僑有一千多人。而日本統治下的台灣人,進出日本的風潮,要比華僑晚一些。1920年,在日本的華僑共有22,427人,其中台灣人僅有1,703人,約有兩百名台灣人定居神戶。後來,台灣人快速移往內地,即當時的日本本土。1948年,即二戰結束後三年,在日本的中國人總計33,148人,其中,大陸出身者19,715人,而台灣人則達到13,433人。居住在神戶的大陸華僑為3,743人,而台灣人有3,063人。
祖父陳通生於今日的新北市新莊區,在日本人經營的西村商店台北分店當職員,據說由於能用特殊的漢文撰寫商業信件,而受到賞識。在工作期間轉調到位在神戶的本店,於1919年左右來到神戶。
祖父將已退休的曾祖父,與祖父的妻子蘇嬌都帶來日本。曾祖父陳恭和的祖籍是河南穎川。從福建同安來到台灣的陳家,到曾祖父是第三十一代。第三十二代的陳通替來日始祖陳恭和,在神戶市營追谷墓地建了陳家的墓,陳家便算在神戶落地生根了。至少根據統計資料,1920年來到神戶的兩百位台灣人中,陳通可確定是其中之一。二次大戰前的台灣人能在日本經商有成,僅有少數幾種類別,如陳家這樣的海產商、大甲附近出身的帽子商,以及一部分的台南珍珠商人而已。之後,雇主西村氏勸祖父自立門戶,於是祖父與同鄉的蔡氏,及金門出身的董氏等人共同出資,創立了泰安公司。祖父是持有日本國籍的台灣商人,加入了福建幫,成為福建公所的會員。
祖父陳通育有七男三女,他的次男是舜臣伯父,後由四男的家父仰臣繼承了家業。現在則由家兄繼承泰安公司,是神戶的華商中,數一數二的老字號貿易商。
舜臣二伯在他的作品或公開場合中,談到自我認同的並不多,但在《青雲之軸》和《半路上》兩部作品,以及在《日本經濟新聞》連載的〈我的履歷書〉,或是與專家的對談等,出乎意料地寫下心中許多誠摯的心情。二伯敏感地感受到,從小在「家中」所說的語言,與「外面」的世界無法溝通,即意識到「二個世界」的存在。二伯生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人,持有日本國籍,雖然得到國立大學教師的職位,戰後卻變為外國(中華民國)人,並因此被撤消了大學教師的職位。後來二伯回到台灣,在祖父的故鄉新莊擔任英語教師,但面對的是二二八事件與陷入混亂的故鄉。二伯應該無法流利地說北京話,但在當時,幾乎所有台灣人都無法講更流暢的北京話。他在台灣生活了三年半左右,之後回到日本,與同樣是台灣商家出身,結有婚約的蔡氏結婚。而在婚後的第十一年,得到江戶川亂步獎。
二伯過世於2015年1月21日清晨5點46分,正是阪神大地震發生的時刻。熱愛神戶,在日本文壇留有巨大身影的台裔華人作家陳舜臣,在阪神大地震二十週年的四天後早晨,彷彿是確認過神戶二十年來的復興之後才離去的。誠心為他祈求冥福。
最後,我想引用阪神大地震之後由二伯所寫,刊載於《神戶新聞》(1995年1月25日)的名作〈神戶啊──跨越悲傷吧 記阪神大地震〉:
我不幸三次親眼目睹,我深愛的神戶瀕臨毀滅。水災、戰災,以及這次的地震。天搖地動的劇烈地震,是這三次災難中,最讓我受到衝擊的。
……(中略)……
各位神戶市民,神戶並未滅亡。新的神戶對一部分的人來說,也許不是原本夢想中的神戶,但應該會是更加燦爛的城市。是充滿人情味、溫暖的城市,是自然風光滿溢且緩慢流動的美麗神戶。我們將緊擁這樣的神戶於懷。